雅音按住琴弦,最后的尾音被截断在她白皙若聪玉的指腹下。在珠晖熠熠的朦胧中,她轻缓地抬起头,雪白而纤细的颈项微倾,笑容悠远而带着一丝玩味,只颦笑妩媚地盯着我,戏谑道:“我还以为夫人会问我和秦王是什么关系呢。”
我淡笑道:“这好像不是我该关心的问题,而是秦王妃,她为何要引狼入室?”收敛起了虚浮在面上的笑容,她换了副谨慎的神情。我接着道:“王府中美女如云,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我既然左右不了又何须庸人自扰。还是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吧。”
雅音从琴匣后站起来绕到我跟前,道:“虽然你不在乎,但我还是要说清楚。在你出现之前秦王妃确实有意撮合我和秦王殿下,她虽然没有告诉我原由但我隐约猜得出来,或许那个藏在秦王心里神秘绰约的女子亦通晓音律。只是那不过是王妃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秦王无意甚至连看都不会多看我一眼。什么琴瑟音律,重要得不过是那个弹琴的人。”
我未曾料到背后会有这诸多渊源,雅音的态度一直晦暗不明,直到刚才我才能确定这段未曾破土的风月是郎既无情,妾也无意,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但我心里的确有些小小的愉悦。
她看了我一眼,眸光清灵若乍现的雪光流转,仿若能将所视的一切都清晰准确地印入其中。“别以为这样我们就不是敌人了”,蓦然间她揣着挑剔的眼神将我细细打量了番,而后慢悠悠道:“我就是不明白,你究竟是哪里好,能吸引他的目光?”
雅音绝美出尘的面庞在一瞬露出几乎哀怨的愁色,灵光突现,我理了理杂乱的心绪,有些诧然地问:“你……和萧笙哥哥?”她未曾言语,我心下了然,恍惚间竟生出几分同命相怜的感觉,通过中间无数纷扰,今日的雅音何尝不像当日的我,只是身在其中时看不分明罢了。我平静地说:“若你中意的是秦王,那你的敌人不只是我;若你中意的是萧笙哥哥,你的敌人根本就不是我。”
窗外喧嚣鼎盛,室内袅烟若轻絮,徐徐柔动的幽洌在气味中尚添了分香雾的轻盈,将窗外的扰动淡而远之。雅音与我之间距不盈尺,这素颜青鬓,柔沁婉约的外表之下究竟一个什么样的女子,为何她看向我的目光总好似隐藏了千万把利刃,好像随时都要劈开那层温柔的薄雾,直刺而来。沉默良久,她摇了摇头:“我知道,过去的时间里你做得很多,无非是想等着萧笙回头。这便是我与你不一样的地方,将幸福、命运交由别人的选择判断,实在非上策,我想要的东西我一定会自己去争取。”
她所言,字字铿锵,仿佛是下了很大决心,这样的执拗刚毅竟让人生出几分敬佩之意。可……我捂住有些昏沉的头,总觉思绪渐至迷离,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忽略了,又始终无处可寻。一声‘叮咚’,竟是一把短刃滚到地上,我勉强扶住身后梨花木妆台,看见璃影已倒在地上,仍倔强地用胳膊撑住倾倾欲坠的身体,微弱地说:“香里有毒……”
只觉面前景物渐趋破碎虚幻,好像在眼上蒙了层纱。雅音声音飘渺:“璃影姑娘稍安勿躁,这等静息香最忌讳得就是焦躁易怒。”
我紧抓住身后的浮木,想起李世民和萧笙就在附近,宛如溺水中抓住一根稻草,靠着妆台艰难地往外挪步,但身体却愈加沉重,如栓了千斤铅石,寸步难行。
沉重的眼皮逐渐阖上,当最终被黑暗包裹,却有种久违的舒快。
*——*——*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个下午,窗外枝影疏斜,鸟雀嘤嘤啾啾。我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周围铜铃素纱,檀香袅绕。我从卧榻上坐起来,传来车轮碾过沙砾轱轱转动的声响,方才发现自己正在马车上。 车内阴凉如水,只有书卷翻过的声响。暮光明媚处,一个身影坐在那里,头都没抬:“醒了?”
我眼皮跳了一下,不可思议地叫道:“怎么会是你?”
数日不见,什钵苾好似没什么变化,不过将从前张扬华丽的突厥服饰换成了素布汉服,但那双墨绿狼眸所透露出来的英戾之气却是丝毫未减。
他目光不离手中卷帙,淡淡道:“李世民对你有了怀疑,长安不是久留之地,我来带你走。”我一蒙,强自沉着道:“那这里的事情怎么办?李唐势力与日俱长,若任其发展……”
“这些不需要你来操心。”什钵苾豁然打断我的话,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引得我愈加犹疑。他陡然转过身来,略带戏谑地说:“新老情人齐会,你该不会是舍不得吧?”
“我总觉得这样一走了之不好。”璃影在一旁轻轻拽了拽我的衣袖,示意我暂时不要对什钵苾的话表示异议。我深吸了口气,看窗外景色飞速倒退,夕阳西下,光影逐渐衰暗。在心里略微斟酌,道:“我已经想出了破解之法,李唐虽强但也并不是铁板一块,其中最大的裂痕便是太子与秦王的矛盾。别看现在这裂痕并不起眼,可铸结千年的冰山尚会因细小裂纹而崩塌于前,只要稍加利用,即便断不了其根基,也能伤气精元。”
什钵苾垂眸思忖,忽而抬起头看向我,墨绿的眼眸中精光闪烁,似笑非笑:“我可以让你留下来,但不是被你说服了,不过是想让你做一件事情。”
他微微倾身,眸光一动不动地凝在我脸上,一字一句道:“去,帮我杀了李世民。”
我下意识地抓住卧榻下的竹板,试图缓住自己疾速的心跳,声音却仍有一丝发颤:“你要清楚,不管是李渊还是李世民,我跟他们都没有直接的仇恨。我当初听从你的话来到这里,目的为了保住我杨家最后的血脉和为父皇报仇。现在你让我去杀李世民,不说成败难料,即便是我得手了,要如何全身而退而不牵累他人?”
他淡笑着摇了摇头,那种笑容目下无尘好像即便将这天下捧到他眼前也能一笑了之:“剩下的事情我来安排,我并非要不了他的命,只是这一刀必须由你来砍。”
什钵苾从来都是一个我难以抗衡的对手,风轻云淡几句话之后便能将我轻而易举地逼到绝境。他已斩断了我所有的退路,除了照他说的来做别无它选。只是我还是不甘心,“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惹得你这样来逼我?”
他悠然道:“从前我觉得你是个头脑清醒的人,莫不是秦王府里的生活太过安逸磨光了你的智慧,连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都不懂了?人生在世总是有许多的选择,然而悲剧大多是贪心酿成得,你以为自己清心寡欲了?其实你要比谁都多。你想看着萧笙安稳平顺,想和李世民重修旧好,还想利用我为你达到目的,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反倒有几分释然,因为知道无从改变所以无所畏惧。好比遗失在沙漠中的人,干渴交迫下偶然望见清泉交流,疾步奔过去才发现不过一场海市蜃楼,苦撑着去寻那不知在何方的泉水,屡次失望中只怕还不如一早就倒下去来得干净利落。
我摇摇头,轻笑道:“看来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什钵苾掀起窗牗前的竹帐,眺望着涴涴如绵的浩淼群山,淡然道:“但愿你不会让我失望,下车吧。”
璃影在前挑起幡帘,快步跳下马车。我匆匆回头看了他一眼,大约是斜晖投在上面,硬朗的眉眼间竟透出些许和润,那双阴戾毕现的狼眸此时失了焦准,朦朦胧胧地看向远方。我猜不出他此时在想些什么,只是心有所动,这样的场景、他这番神情竟有种此曾相识的感觉,细细探想记忆里又似乎抓不出丝毫痕迹。
待下了马车才发觉不经意间竟已走出了这么远,周围稼轩农桑,漾着金色汪洋,广袤无垠。我有些后悔地看了看视线尽头逐渐消融成一个点的马车影子,转而一想,什钵苾那样特殊的身份还是少在长安露面为妙。璃影顺着我的视线看了会儿,才说:“还是先往回走,看看在路上能不能拦辆马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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