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就成问题。刷卡进出,都讲了好几年了,准备春节后试运行。现在先统计各户信息。每户三张卡,到时候认卡不认人,看吧,有的热闹了。你让那些阿姨妈妈买小菜随身带张卡,她们会睬你才怪。到时候机器倒是装好了,纯粹多个摆设,保安旁边瓜子剥剥,手机白相相,就算肩上扛着冲锋枪也照样让你进去。”
房子的事,顾清俞原先也不懂。但好歹买过两套,跟中介打交道,多少听了些意思。总体而言,万紫园属于定位尴尬的楼盘,地段不差,早期配置也过得去,但物业设施没跟上,差了口气,豪宅不用提了,一线小区也挤不进,普通二手房又心有不甘,半吊子。市政配套也跟开玩笑似的,先说要建个浦东地区最大的公园,一会儿又说磁悬浮延伸段要经过这里,一期二期统统拆光,隔几天又说要建成使馆区,全上海的大使馆都搬过来,旁边还有图书馆,文化气息一流,没几天,又说准备建个大型公交枢纽站,几十条线路汇集——传言好好坏坏,房价也随之忽高忽低,跟股票差不多,一会儿全是抛盘,一会儿又全是买盘。成交总体不多,但因为盘子大,绝对数目在那里,中介也是惬惬意意。涨幅相比板块而言,属于温暾水。年中那样的行情,也只涨了两三个点。忒稳。
杨梅酒放在酒柜里。顾磊见了,奇道:“阿姐,你还喝这个?”
“人家送的。”顾清俞把酒打开,“要不要喝一点?”
顾士宏把杯子递过来:“倒是很久没喝这个了。以前拉肚子,挑粒杨梅出来,一吃就好。”
顾清俞猜想父亲应该还有话没说尽。被人骂倒不见得是全部。天底下最麻烦的事,便是跟人打交道。几百户人家,也是个小小社会。父亲又是那样的性格,别人的麻烦,统统看作自己的麻烦。所以才适合坐那个位子。真正是容易操心的人。顾清俞倒不像弟弟,隔三岔五就劝父亲收山。没用,治标不治本。既然劝不动,索性顺着他,让他开心些。其实也是老来的消遣,多个寄托。都说房价到头了,可一直不停,这波行情更是来势汹汹,创了纪录。有人搬进,有人搬出,小区里尽是中介和看房的人,装修队扛着家什进进出出。住了二十来年了,抬头不见低头见,少一张面孔都能察觉到。上了年纪容易感伤,总觉得走一个便少一个,无论人还是物,都是一去不回头。说不出的黯然的感觉。况且又临近过年,愈发辨出里头的萧条。这层意思,顾磊未必知道,顾清俞却能猜着几分。性子上,她随父亲,有些伤春悲秋,好在学的是理科,还不明显。顾士宏却是语文老师,吃的就是这碗饭。她母亲生前倒是大大咧咧的个性。据说顾士宏以前也不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带大两个孩子,非得小心到极点不可,功夫加倍地做,到后来反比女人更纤细入微。
吃过饭,顾磊一家三口去看电影,先走了。顾清俞送父亲和奶奶回去。没有风,倒不怎么冷。空气也清冽。一手挽住一个,三人并排,缓缓地走。通常这种时候,老人家就会感慨,日子好过啊,吃喝不愁,还住这样的房子。放在以前真是想也不敢想的。顾清俞的爷爷四十多岁就没了,活着时连肉也不曾敞开吃过。扫墓时那张照片年轻得甚至有几分稚气,就是瘦,愁眉苦脸的瘦。顾士宏长得像父亲,眉眼更俊朗些。顾老太是单眼皮,三个子女中唯独顾士莲像她,都说女儿要眼睛大才好看,儿子单眼皮倒不妨事。偏偏反了。顾老太的幸福感,在这样的夜晚,与孙女、儿子手拉手的环绕中,无限地放大了。也是因为有比较。最常提的例子,便是12号里的一对老夫妇,姓张,八十来岁,无儿无女。两年前房子抵给银行,上海试行“以房养老”的第一批。倒也潇洒,雇个钟点工,家务事不操心,这把年纪还跟新婚似的,高兴起来勾肩搭背,不高兴拔开嗓子就骂,内容也跟小年轻差不多,老头多看了年轻女人一眼,或是老太跳广场舞穿得清凉了些,也不论时间地点,立刻便吵个昏天黑地。中气也足。小区出了名的。谁家夫妻口角,到头来总拿这两人自嘲,“那样都能白头到老,我们看来问题也不大——”。顾老太与他们是“拳友”。圈子里一众老人,缺牙豁嘴,说来说去都是儿子孙子,只当这两人必定听不下去,谁知他们竟是毫不在意。老头平常喜欢画画,不拘山水人物,粗粗地裱起来,送给邻里。老太有一阵做微商,卖内衣,朋友圈里发的尽是胸罩三角裤。那些保守的老人,私底下都有些鄙夷,觉得不是正经路道。现在社会上一些丁克的小夫妻,又有几个是好好过日子的,何况还要往后退几十年,那个年代,不养孩子不做家务,只晓得白相,简直不可思议。便与他们保持距离。唯独这两人不觉,依旧我行我素,日子倒也过得风生水起。
“没小孩,到底不像的。”顾老太总是这句。满满当当的四世同堂的优越感。
“没结婚,更加不像。就别提小孩了。”顾士宏接着话头。故意朝顾清俞看。
“囡囡是忒优秀,”顾老太道,“女人忒优秀,男人就不敢轧过来。”
“居里夫人也嫁出去了,”顾士宏没好气,“你问她自己,是这个原因吗?”
“忒差劲,人家也不敢轧过来。”顾清俞笑。
回去时,经过展翔家楼下,想起顾磊说的“跟三千金父亲打起来”,竟有些好笑,认识他这些年,嘴上耍狠斗酷听得多了,还未见过他真正动手。也不知当时是怎样的状况。又摇头,这男人四十岁了,越活越回去了。正要离开,手机响了,她接起来:“喂?”
“晚饭吃了?”是展翔。
“吃了。”
“会出来散步吗?经过我家,就上来坐坐。”
“不了,今天有点累。准备睡觉了。”
他“哦”的一声:“——那我现在看到的那个,是鬼吗?”
她抬起头,他家阳台没开灯,暗着,隐约有个人影站在那里。电话沉默片刻。两人一高一下,一明一暗地对峙。“开门。”她道,挂了手机。
他感冒了,戴着口罩。问她:“茶还是咖啡?”她道:“白开水就行。”电视机开着,在放一档选秀节目,人声嘈杂。他把电视关了,递给她水。自己拿个马克杯手里捂着。“蜂蜜金橘茶。我妈做的,说对感冒好。”她道:“那也要看是风热还是风寒,吃错药不行。”他道:“吃对吃错都是一礼拜。感冒就这样。”她闻到烟味,“感冒还抽烟?不要命了?”他过去打开窗,又把空气净化器也打开,“——狗鼻子。就抽了一根。”
他说下午八辆车挡门的事,照片都传到网上去了。她表示已经看过,“三辆奥迪,两辆宝马,两辆奔驰,还有一辆劳斯莱斯。八车挡门,全上海都传遍了。这史老板也不简单,一下子弄来这么多车。”
“劳斯莱斯是我的。”他道。
顾清俞怔了一下。“呵,跟我爸过不去。”
“跟谁过不去,也不敢跟你爸过不去。”他道,“史老板前天问我借的。也没说借来干吗。早知道是用来堵门,死也不会睬他。车牌号都上网了。”
“出名了。”她笑了一下。
展翔跟史老板关系不错,麻将搭子,再加上一点点生意关系。足浴店,展翔也注过资,其实是早几年史老板问他借的,后来半是赖账半是示好,劝他这钱别动了,“放在股市倒未必保险,我们这么大的小区,做脚只我一家,老客户带新客户,营业额一年年翻上去。有钱大家赚,算你一个。”展翔为人爽气,再说也不等这点钱急用,便答应了。史老板倒不食言,每年总有一笔分红,算下来比银行理财还低。有点吃大户的意思。展翔也不计较,一笑了之。史胖子麻将素质差,瘾却极大,隔两天来一副,稍微使点劲,都在里面了。这阵子,史老板又开始缠他。还是钞票。论头脑活络,展翔不及姓史的。房子上赚钱,那是扑性,谈不上巧劲。史老板的思路是与时俱进的,发散性思维。他给展翔洗脑,“互联网+”那种,最时髦,也好赚钱,但是有文化的年轻人弄的,他们不行,两头不沾边。洗脚店也是夕阳产业,讲起来条件好了,做脚的人越来越多,但可复制性太强,弄个门面,请几个师傅,便成了。饭店那种,风险也大的,竞争又激烈。史老板讲一圈,告诉展翔:“我有个朋友,开小型财务公司,去年这时候借出去3000万,现在到手4500万。”展翔懂了,“哦,放高利贷。”“谈不上高利贷,利滚利那种才是,一年翻几只筋斗。我们这叫江湖救急,打擦边球。”史老板解释,“现在最缺的是啥,就是现金流。别的不提,光我们小区,又有多少人在做生意?线上的线下的,人人想赚钱,就是没资金。为啥最近房价停滞不涨了?就是因为政府把首付比例提上去了,没钱还买个屁啊?首付贷也停了,房贷利率管得紧紧的,银行再想做业绩,也不敢搞名堂。这种时候,谁有现金,谁就是码子。朋友,听我一句劝,卖掉两套房子,一年三成利润,分分钟的事。”
“你怎么说?”顾清俞问展翔。
“要黑社会背景的,不是人人都能做。我这种老实孩子,还是太平点好。”
顾清俞嘿的一声,“史老板挑你发财。你不接翎子。”
他停顿一下,“你要是有朋友想调头寸,我免息借给他。男的女的,做生意或是做股票,都可以。”说完朝她看。有些暧昧的语气。她懂他的意思。施源几年前问人借了120万,至今还套在股市里,进出不得。那天电话里他把施源的情况一桩桩报出来,唯独这桩只起了个头,她便岔开话题,不让他说下去。她要为那男人留颜面。他便也不再提。此刻不知怎的,竟又有些摒不牢。心痒痒,想触那男人的霉头。也怕她真恼,只稍提了提,又给她续水。“天气干燥,多喝点水。”
她看向他那杯蜂蜜金橘茶,捧了半日,竟是未喝。
“口罩摘了吧,喝水不方便。”
“怕传染给你。”
“淤青还会传染吗?”她诧异,“倒是没听说过。”
展翔心里叹口气。她果然还是恼了,才这样不留情面。口罩是遮羞布,遮住嘴角老大一块淤青。竟被她看出来。讨债的被欠债的打,闻所未闻,还丢人。“你就不能让我们一家五口好好过个年吗?”下午,那男人怀里抱着老三,旁边是阿大和阿二,说得可怜巴巴。楼上楼下经过的人,看他的目光都有些不同。仿佛他真成了黄世仁。那瞬,他忍不住有些火起。倒不单为那几万块钱,而是莫名地心塞。也不只对这人。史老板同他说那番话,小区里的杂事,阿姨妈妈鸡鸡狗狗,他这只耳进,那只耳出,却唯独记住一句,“道理是人讲出来的,一万个人有一万个道理。谁欺负谁,还真是讲不清。”——本来还按捺着,一会儿,三千金的妈妈也出来了,两句话一说,眼泪唰唰地流,扑通一声,竟跪下了。展翔愣住了,伸手去扶她,心头不爽,动作便有些硬邦邦,一把将那女人拽起来。那男人见了,没头没脑一句“你竟敢动手”,扑上来就是一拳。两人扭打起来。楼道里哭声震天,邻居也是女人,拉不住两个大男人。最后还是把顾士宏唤下来,“快过年了,像什么样子!”顾士宏拔高音量叫一声,不怒自威。也不看他,单单只哄那两个小女孩。又道:“你先回去,什么事都慢一步。”话是对他说,却只留个脊背给他。
“娘个×,弄不过一只瘪三。”
话里有话,指桑骂槐。他也不怕顾清俞听出来。豁出去了。七缠八绕的情绪,前前后后的,都在这句里了。有些涩然地。又忍不住懊悔。叫她上来,竟似只为逞这口舌之快。好聚好散那些,到底不是人人都做得到的。亏得手里有水壶,隔一阵便续上,总不至于让气氛太僵。她也是喝得快,一会儿杯子空了,任由他再添上。喝了添,添了喝。
“要不,我跟你侄子一样,去报个书法班,练毛笔字?”他忽道。
“干吗?”她一怔。
“本来应该报英文班,但人家基础在那里,这辈子赤着脚也赶不上了。毛笔字不是国粹嘛,练好了,就不是暴发户了,至少也是农民书法家。好歹能拼一拼。”他自嘲。
她没吭声,半晌,问他:“春节出去玩吗?”
“去南极。包机直飞。”他停了停,看向她,“——要不要带只企鹅给你当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