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后悔刚才说出那样的话,想了想,转脸对山月说道:“我从外面替你寻来几本出彩的杂文,一会让滢心找来给你送去。”
山月笑着打起手语:“那畅言阁里的书我差不多都读完了。”‘畅言阁’则是祝府的另一处书房,原先是祝五郎的专用,现在属于英台的了。她继续打手语:“九妹这次回来还会走吗?”
“当然会去啦,等年一过我就走,你们看这次回来我也没带什么行李。”英台这话也是说给自己听的,靠在浴盆了,面朝着天,美丽的面容像朵含苞欲放的桃花。突然想起今天山伯的那个拥抱,不禁全身微微发麻,她不自觉的羞涩起来,怕眼前两人有所察觉,慌忙将脑袋浸进了水中,只冒出大大小小的气泡。
马车把山伯与四九载到自家门前时已经很晚了,两人下了车谢了车夫后走近了自家院中。这是极为普通的人家,几间瓦房虽然有了些年日,但还是那样的整洁清亮,院落也打扫得干干净净,那一小块园圃中种着几样蔬菜,院角处还有个鸡窝,不时间还会跑出两只鸭子来。轩窗内照出了灯光,微微弱弱,隐隐约约。山伯让四九先别出声,想着突然出现在母亲面前见她惊喜的笑容。于是他偷偷走向窗前,伸头往里张望。通过窗纱看到了母亲的剪影,那久违的影子曾经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境中。
那个才四十刚到的妇人,一身素衣罗裙,长发盘于脑后再用一根白珏簪束缚固定,耳垂坠有水滴玉坠,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显老许多。她在纺织,身前放有一张纺织机,她对着昏黄的油灯不停得拉抽着梭子,梭子在她的掌控下灵活的穿梭在蚕丝中,犹如海中的大鱼。这时,传来开门的声响,她以为是自己的姐姐,并没理睬。
“娘!”她听到一声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轻唤,身子一紧,手中的梭子掉到了地上。她缓缓回过头去,自己那日思夜想,早盼晚盼的小儿此刻正站在门口。门外那冰冷清澈的月光照在他的身上,把积雪的光也反射在他的发上,显得是那样的梦幻,不太真实的模样。她揉揉双眼,再看过去,这才认定这不是自己的幻觉,他,回来了。
山伯扑到娘亲的怀中,顿时变回了孩子,道:“娘,是我,你儿子回来啦!”他把头埋进娘的怀中,娘身上独有的味道紧紧包围着他。
“稷儿?呀,是我的稷儿回来了!”她抱着儿子开心的笑起来,还在他的脸上狠狠的亲了个没完没了。‘稷儿’是山伯的乳名,还是父亲在世时帮他起的。
“娘,您好吗?是不是很累呀?娘,您看看我都长高长壮了。”山伯双手捧着母亲的脸颊,不住的打量着她。再握住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心里着实不是个滋味,道:“娘,那些活计还是少做些,您如此辛劳,儿在外也不安心呐!儿现在也可以挣钱了,以后您就不要再接这样的活儿了。”
梁夫人搂着儿子轻轻摇头,说:“你就安心功书,其他的都不用想。娘在家中也是闲置着,接些喜欢做的活儿也算是打发时间。再说,你姨母也能帮我很多的,娘就是想你。要不是指望你考取功名,光宗耀祖,成为有用之才的话,娘是说什么也不会送你这么远去读书的,娘心里万分不舍。好在,你也算是争气,唉!”她说着轻叹一声,笑道:“现在回来啦,好啊好啊,咱就开开心心一家团个圆,你姨母今早还在念叨你何时回来呢。”
这时,一个老妇人进了门来,年纪倒是比梁夫人大了许多,她是夫人的胞姐。年轻时嫁了人却久久不出一子,之后被夫家一纸休书逼回娘家。梁父见她孤苦伶仃,无人照料,便留下了她,从此她也成为梁家的一员。
“稷儿,是稷儿的声音吗?”她从门外就嚷嚷开来,直到看到门外的四九,她才欢天喜地的闯了进来。看见自己的外甥,便流下眼泪来。山伯忙迎了上去,亲切的叫她,她搂着他不肯松手,嘴里嘟噜道:“我的小稷儿回来啦,让姨母好好瞅瞅,瘦了,在书院吃不饱吗?那是一定的啊,书院的厨娘哪有姨母的手艺好呀!我的小稷儿真是吃了不少的苦,这个子倒是见长了,只长个儿不长肉是不成的啊……”一边说一边摸着外甥的脸,左看右看的。
“姨母,我好着呢,就是十分挂念您和娘。”山伯抱着姨母,轻轻摇晃着她。姨母却突然唏嘘起来,把脸埋在他的肩膀里,她太想她啦。
四九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终于忍无可忍的道:“是是是,公子是这家中的宝贝,我就是可有可无的!两位夫人也太偏心了吧!”
梁夫人望向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无奈的一笑,向他招了招手。四九便兴冲冲的来到她跟前行了一礼,道:“夫人,我把公子完好无损的带回来了。”
梁夫人一把将四九拉近自己上看下看,道:“你呀,也长高了不少,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你了。喏,你看那边,是姨母替你做的冬衣,全新的呢,你的功劳我们怎可不知?小嘴巴还是那样的不饶人!”
四九‘嘿嘿嘿’地笑着,姨母朝他的额头上狠狠点了一下。
卧房内,梁母倚坐在床榻边,一盏清灯明明晃晃的照亮了整个屋子,还是有点清冷,不过随着山伯走进来就变得温暖起来。山伯手端一盆热水来到母亲面前蹲下,笑逐颜开的把母亲的袜筒脱掉,再把那双脚轻轻的放在热水中,抬头问:“烫吗?”母亲俯视着儿子,幸福的摇了摇头。
这个自己在这世间最亲最近最爱的儿子就是喜欢给他这位娘亲泡脚,以前,当他只有十岁的年纪就习惯性的每晚端来一盆热水替母亲洗脚。每当这个时候,年轻的未亡人就会感觉自己是世上最幸运的母亲。这么多年来,母子相依,不离不弃,相互支撑,彼此关爱。这是一对非常幸福的母子,真的,在这个冷暖无常的人世间,他们一直这样活到现在。
“在书院书读得如何?可有人找你麻烦?”梁母抚摸着儿子的发髻,问道。
“娘,您听自己问的,就像是只有别人欺负我的份儿!”山伯‘扑哧’一声笑道。
“这是肯定的,你的品行为娘最是清楚,我的稷儿从不会惹事生非的呀。只是你这性子有时也成为我担心的理由,你听为娘一句,在外处处要小心,不要惹人,更不要被人欺负。凡事要懂得个分寸,不要一味的忍让。”
“这个孩儿知道,娘就不用担心啦。不过,我想告诉您一件事。”
“什么事?”
“这次去尼山求学,最大的收获就是结交了几个知己好友。他们都是我的挚交,平日里对我也是百般照料,都是可信之人。”说到这里,山伯笑得更加开心,眼前呈现出那几人的面容,接着道:“其中有个叫祝英台的少年郎,已经与孩儿结了金兰,行了八拜,成了兄弟。”
儿子有属于自己的友人圈自然是件喜事,又听他竟与人结拜为盟更是让梁母大为赞赏,她道:“那叫祝英台的少年郎想必也是个好孩子了,我的稷儿长大啦,也有八拜之交的兄弟啦,也好也好。只要你们一起结伴专心功书,相互进取,那就遂了为娘的心愿啦。有机会就请你的那些同伴来家坐坐吧。”
“这三年快点过去,到时我与娘再也不会分隔两地了。把您一人丢在家中我着实无法安心,再说家里的那两垄田地开春之后也需要人打理。以前我出去功书,好歹四九在家帮衬着照顾。现在您非要让他跟我出去,家中只有您和姨母,您让我怎能安心……”
“你这孩子,教你出去功书讨功名,谁让你操心这些子鸡毛蒜皮的小事了!我跟你姨母又不是七老八十走不动路的老太婆,要得他在家中帮忙照应吗?”梁母严厉的盯着儿子,山伯见母亲对自己刚才的话语感到不快,低下头不作声。母亲的语气又软化下来,道:“要想让我们过上好日子,你就安安心心的在书院里功书,这就是你现在唯一能帮家中做的事。稷儿,一个有用的人,不止是管好自家的小事,还需要胸怀大志,天地男儿,就得走出家门。做我的儿子,就要做个有用的男子,做个‘胸怀天地阔,眉间一字宽’的大丈夫。”
这就是他的母亲,一位让他无比敬佩的母亲。他轻轻的将热水用手撒在母亲的脚背上,热气一股一股的飞腾开来,雾气中见到那双布满茧的脚,这双脚每天不知要走多少的道路才能挣来能够供自己功书的束脩呀?她这么多年的辛劳就是为了能给他更好的读书条件,给他争取更多的机会,让他变得坚强,变得勇敢,变得优秀与出众。而她却已渐渐老去,付出了自己最宝贵的年华来换取他的明天。
娘,以后,稷儿一定会做到您所期望的那种人,会的,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