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让我一个人来,我没有说。”
姆妈点点头,浑浊的眼里露出几丝思念,“那就好,那就好……小伟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找我?扇子,你好好——”
“别说了!”我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紧咬着颤抖的唇瓣,“扇子扇子,我讨厌这个名字!你既然这么喜欢章小伟,为什么之前还要生下我?”
苏扇,苏扇,我没有爸爸的姓,连名字也只是跟了一把破烂的生火扇子,从出生开始就低微到了尘土里。
良久之后,姆妈才缓缓地开口,灰白的嘴唇和背后的墙壁接近一个颜色,“苏扇,姆妈这辈子对不起你,下辈子吧,投个好胎。”
眼泪终究还是不受阻止地掉了下来,一线连着一线,很快就哽咽不成声。
叹了口气,她又变回了我记忆中的温柔女人,轻声地哄着我,“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爱哭?”
胡乱地擦了擦泪痕,我脸上涨得通红,抽噎着说,“你不是和我断绝关系了,为什么这时候还要来找我,你心里就没有一点过意不去吗?”
明明,人已经是风前灯火,我是想好好对她说说话,可是一张口,那些委屈还是犹如刀子一样射了出来。
也许是爱之深,所以才恨之久,失去母亲的这些年,我都是怎么过来的?
叹了口气,女人艰难地撑坐起来,身上的被子滑落,露出了光裸的下身,上面全都是一块一块的腐烂脓疮,两腿间松垮的皮肉被深黄的脓汁黏在一起,竟是撕都撕不开。
“什么味道,这么臭!”
后面有人大声嚷嚷,嫌弃地往墙角看来,姆妈只是默默地扯上被子,一如个木头人一样无悲无喜。
在被角里东摸西摸,她拿出一卷钱,递到我手上。
“这是我最后一点积蓄,你交给小伟,和他说我赚了大钱就回去,让他安心跟着你。”干枯的手指捏着我的手,她犹不放心地叮嘱,两只眼睛望得深深,“扇子,我这辈子欠你的最多,那么……就欠你到底吧。”
颤抖着,慢慢地捏住她的手,我捏住那一点指尖,忽然力气一大,恨不得捏断它们。
为什么,你为什么只对我这么狠心?
任由我捏着,姆妈拍了拍我的头顶,一句话将我差点坠入冰窟,连呼吸都冻结了,“你早该这样恨我了……扇子,六年前你爸爸来找你的时候,你就该这样恨我。”
动作一僵,我不敢置信地缓缓抬起头,脖子扭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你说什么?”
她很平静,说,“六年前,你和那个男生逃跑之后,你爸爸派人找过你。”
脑袋里的记忆疯狂回溯,几年前的记忆一片一片地快速闪过,我拼了命抓住一处,顿时神魂俱裂。
我抖动着嘴唇,整个人的表情几欲疯癫,“你是说,当初在医院的时候?”
嘉仇被抓,章建松住院,我和姆妈彼此对峙的时候,她那样饱含深意地说过。
“苏扇,你会后悔的。”
她竟然毫无波动地点点头,“对,如果你当时答应赡养小伟,我就会告诉你了。但是你铁了心要抛下我们,我当然不肯让你离开。”
无力地坠下腕子,我松开了那几只手指,连握紧拳头的力气都没有。
垂着头,我低低地问了一声,“他是不是姓宋?”
“对,你怎么知道?”
古怪地笑起来,我越笑越大声,就像宿醉的人一样,笑得涕泗横流。
是啊,我后悔了,我怎么会不后悔?她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改变了多少人和事情,让我竟变成了如斯境地。如果提前知道,那当日我一定会跪着磕头,用尽一切去求她!
慢慢地捏紧纸币,我砸到了她身上,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背后,我听到她追上来的嘈杂步伐,还有那句尖锐的啼声。
“苏扇,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相信任何男人!别活成我这样!”
一句心肝中呕出的血泪,不知是要说给我,还是说给自己的。
当天晚上,姆妈就去了。
给她擦身的时候,殡仪馆的人都不肯干。太脏了,太臭了,尤其是下身都糜烂成了一堆碎肉,混杂着排泄物。这种样子,她竟然还撑了好几天,直到见过我才离开。
她这一生,都是在男人的身下活着,所以当属于男人的地方烂了,她也死了。
签下了火化单,我将她送了进去,出来的时候,只剩下一盒骨灰而已。
苏家已经忘了这个女儿,章家更是早早断了关系,最后,我将她埋在了一座小山的最高处。
站在那里眺望,可以看见远方的大海。一望无际的海面上,澎湃着永不停歇的巨浪。
它永远生机盎然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