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认识子规了?盯着只管看个不住?”书桐抱着件大红色刻丝牡丹花灰鼠袄子出来了,一见宁娥发呆似的朝子规面上看个不住,就笑了起来。
宁娥惊觉失态,于是也笑起来道:“是我疏忽了,也是这丫头,几日不见,又长高了好些,我这脖子抬着也酸了。”
子规不好意思地笑道:“奶奶别再说我长高了,昨儿岚少爷还说叫起呢,问我整日吃了些什么,长得这样高了,再下去,只怕天就要戳通了。”
书桐边伺候宁娥穿衣,边笑道:“是了,怪道你一来这天就变了,早起还是太阳老大,明晃晃地,这会子就阴沉下来了。”
子规见书桐动手,也赶紧上来帮忙,口中亦笑道:“说得是了,我也觉得冷嗖嗖起来了。”
宁娥这就问道:“你来有什么事?少岚有什么说的吗?还是想起什么,又来要了?”
子规陪笑道:“我听鹤童说,咱家大爷要回来了,因想着岚哥儿正占了大爷的外书房,这就赶过来问问,可要腾出来?也不知大爷什么时候到?若是快到,下午就叫岚少爷还回柳清院去不是?”
宁娥边摸着袖口上的刻丝花样,边淡淡说道:“这园子里消息传得倒快,我也不过是今儿早起才得的信儿,你那边就知道了?也罢,就叫岚哥儿那里用吧,大爷不过回来一天二天, 说话就要回去,老爷说了,还叫这院里歇吧。”
子规忙点头应声,心想一天二天,这就必是回来给老爷报备情况的了。
书桐一旁收拾宁娥换下来的褂子,又对子规笑道:“子规怎么样?到了那边可还习惯?听说岚少爷对你不错,眼见就越过朱槿去了。我本说拣一日去给你贺喜,不想今日你就自己过来了。
子规听见这话就脸红起来,只得尴尬垂手而立,嘴里勉强辩了一句:“姐姐说笑话呢,当着奶奶面,这如何说得?哪里来得喜事?若说喜事,大爷回来才是真得喜事呢,我有什么可贺之喜?”
宁娥面上似笑非笑,看着两人道:“作姨娘就是喜事了?书桐,这就是你小见识了,未必人人都想要做梅香的,子规,你说我这话,对是不对?”
书桐听出这话不好来 ,也面上飞红,指着要收衣服,这就避回里间去了。宁娥也不理她,又问子规道:“岚哥儿怎么样?在咱家可还过得惯?今儿第一天读书,可还用功?”
子规一一答来,不过总是那几句,宁娥亦心不在焉地听着,也没往心里去的样子。
子规见宁娥如此,便说少岚那边就快用饭了,自己就要回去,宁娥点头,也不甚着意,子规这就退了出来。
回去途中,子规特意绕到荐红院外瞧了瞧,只见大门紧闭,风吹过依稀能听见院内地下落叶唰啦啦直响,海棠树上枝梢亦吱喽喽发哨,却是杳无人声,叫人只觉凄凉寂静。
子规地下站着,忽就觉得头顶上落下雨来。瑟瑟寒风中,潇潇冷雨下,天地间烟水苍茫,安张祁应,今日终于倒下第一个来。这是不是亲人们天上降下来泪水?她不知道,昔日携手同盟,此时因失了共同的目标,而将矛头掉转,直指彼此。从来富贵险中求,强扭命数之人,最后总还是要被命运抛弃。只当自己做下鬼事,世人不知,就能安心舒意地享受了?那地下的冤魂,就肯轻轻放过了?
子规等了半日,终不闻院内有一丝人声,之方转身准备离开,却听身后一老婆子,正边叹气,边打扫地下灰土落叶。
子规好奇,上来问道:“好好的,妈妈这是叹什么气?”
那婆子摇了摇头,开口说道:“平日里多么风光的二奶奶,今儿真叫难看得不像,这一路过来, 倒叫下人拖了个七零八落的,头上珠的翠的,散落一地不说,身上衣服也是弄了个稀烂。金徽最是嘴头子锋利的丫头,今儿只是哭得不成人,一个完整字也说不出口。唉,说不得,此一时彼一时,问一句是为了什么?谁也不说,只说嘴快惹得老爷发了火,人都说:蚊虫惹扇打,只为嘴伤人。可见是这个理儿了。”
子规怔怔地听着,心里不知是何种滋味,自己难道不该觉得痛快?跟自己家里一百四十七条人命相比,张乾娘这罪只嫌受得太轻了。可是,她听见乾娘与金徽当下的惨状,她心头泛起一阵恶心,她只觉得要吐,她这就悟出个道理,原来复仇的滋味,并不全是甜蜜可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