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了。
宗室子弟纷纷接到旨意,按照事先制定好的规章制度前去祭拜,然后就是各地藩王和各国使节,再次就是有爵位的功臣了。
当然也不是所有有爵位的人员都可以到皇后陵前是表达哀思,除非是特旨恩准的,否则都得乖乖的呆在原地不能动。尤其是宗室子弟和各个藩王,这个时候没有接到特旨,是绝对不能乱动的,否则就可以视为谋逆,可以直接调兵剿灭。
如林三洪这种无知无权的侯爵,虽然没有机会去北平,可折子总是要上一上,哪怕是根本就没有人注意,这样的程序也得走。
等轮到林三洪给朝廷上折子表达哀悼的时候,已经是两个多月以后了。
自从徐皇后过世之后,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母仪天下的皇后临终有什么遗言影响到了朱棣,永乐皇帝再没有犹豫,立刻就册封朱高煦为太子,只不过是赏下了太子的官服和仪仗,只要正视的册封仪式恐怕要等到徐皇后的丧事以后了。
这个折子要递到礼部,然后通过礼部中转一下才会继续往上送。
按照以前的旧制,林三洪让秘书宛若书写了一份中规中矩的折子,准备亲自送到礼部衙门,却没有立刻成行,而是选择先祭奠一下曾经的战友郭炜烈。
老郭身死异乡,连一把骨头都没有带回来,永远的留在了草原上。今日正是老郭的祭日,大清早林三洪就在院子里摆开一张小小的桌子,桌子上一小壶上好的佳酿。
摆上了老郭留下来的唯一遗物——郭四妹最后送给林三洪的那条腰带。
林三洪盘腿坐在桌旁,满满的斟上一盏子好酒,遥对西北方向:“老郭呀,我在老家里给你敬酒了,你要是有心思就回来尝尝,聚香坊的十六年佳酿,轻易吃不到。”
“我知道你不喜哭哭啼啼的样子,我也不哭,老郭呀,其实你这的是一条汉子。只不过现在的四妹……算了,我也不说了,你自己就留在草原上照看着你的儿子呢,也不必我废话了。”
“老郭呀,你这个人不亏是精锐的鹞子出身,你这一辈子就好像斥候一样,来时快如闪电,去时无影无踪。除了我们这些人,恐怕也没有几个会记得你了……”
“还不错……”林三洪把美酒淅沥沥的泼洒在地上:“老郭你还给我留下了这条破腰带,好歹也算是留下了个念想。什么时候我想起你的时候,就可以看看这腰带。”
“这东西是你随身之物吧?看起来有些个年头了。”
双层硬牛皮的腰带有四指阔,中间衬了一层软皮子,一看就晓得是军中之物。边边角角的地方早磨的泛起了毛边儿,想来这就是老郭驰骋纵横之时所用的。因为腰带经历的年月太过久远,颜色已经成为深褐,缝住中间那层软皮子的丝线已经裂开……
祭奠完了老郭,林三洪收起这条极具纪念意义的军用皮腰带,右手接触腰带正中部位之时,忽然发觉内衬的那层软皮子似乎有点异样。
里头明显是掖着什么东西!
以为是老郭留下的唯一遗物,林三洪最是上心不过,若里头真的有什么东西,也应该是留给郭四妹的,取出来看看要是有用就想办法送到瓦图部落去。
小心的抠开缝纫的密密实实的丝线,小心翼翼的从里头拽出一条黄色丝绢。
看到这个东西,林三洪哑然失笑:“老郭呀老郭,想不到你的腰带里还藏着掖着这么个玩意儿,想来是你的哪个红颜知己送的定情信物吧?亏你能如此贴身保存这么久。咦,不对……
林三洪很快就发现这块丝绢根本就不是想象中那个痴情女子送的情定信物,因为一般情况下,那些女子都会送一些诸如手帕丝带之类的东西给自己的意中人。而这块丝绢并不是四四方方的手帕,也不是条状的丝带,而是长约一尺半,宽不及四寸的布料子,呈一个很不规则的形状,尤其是边角处,明显是用锋锐的刀尖划下来的切口。仔细一看,才发觉这个东西是从某件衣物的袖子上切下来的。
这是什么东西?
细细的展开丝绢,才发现丝绢的背面有很多字迹,因为字迹太过潦草,已经有点模糊,需要仔细辨认。
“内臣不正,景隆误国,议和已裂,叛军已达金川,朕奈何巡狩?太祖百战江山今落燕逆之手,当思光复。临危之际,授西水门守郭为留守镇国大将军……”
最后的一枚印显然是用鲜血林三洪加上去的,颜色已经发乌,仔细辨认,居然是建文皇帝的小玺……
脑袋里的“嗡”的就是一声,林三洪手脚冰凉,傻子一样僵立当场!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才渐渐恢复过来,却好像是做了贼一样,东张西望唯恐被别人看到,赶紧把丝绢收到怀中,又下意识的使劲按了按,才终于舒出一口长气,再次跌坐在地!
“老郭……你就是死了也不让人安生啊。这一出你唱的太大了……”
“老郭呀,你……你居然是建……那个皇帝在最后时候加封的留守镇国大将军,我……我服你了还不成么?”
再次伸手到胸前,摸了摸那块柔软的丝绢,感觉就好像揣着一颗随时都可能把自己炸的粉身碎骨的战斗一样。眼光总是不由自主的四下环视,做了亏心事被人发现一样。
这个太危险了,要是让别人知道了,别说一个林三洪,就是一万个林三洪都不够朱棣砍的。
前革朝建文皇帝的臣子,在永乐新朝再怎么战战兢兢夹起尾巴做人,朱棣都要以雷霆手段清洗下去,永乐初年的血腥屠杀人们都还记得,那可真是杀的人头滚滚愁云惨雾,多少公卿勋贵都被抄家惨死,也不知道株连了多少人。
现在这个血腥屠杀的风潮虽然已经过去了,可朱棣从来也没有放送过对前朝旧臣的搜捕,只要稍微抓住一点把柄,就别指望有活命的机会。
当初方孝孺那样的典型就不必说了,仅仅是刚刚过去不久的永乐八年,就因为这个斩下了七千多个脑袋……
那些人还不过是捕风捉影的和前革朝扯上了一点点关系,或者根本就是没有任何关系的无辜者。可朱棣屁股底下的皇位本来的来路不正,最忌讳前朝之事,宁可错杀三千也不肯放过一个,只要听到一点风声,也懒得理会是不是无辜了,先把脑袋砍下来,然后株连所有亲朋族党斩草除根以后再说其他。
象这种“钦命”的留守镇国大将军,明摆着是准备谋反的,下场可想而知。
林三洪忽然记起老郭在某次闲谈中曾经说过,“这一辈子当过最大的官职就是九品的看门官”,看来此言不虚呀。就连建文皇帝的“衣带诏”中都说郭炜烈是西水门的城门守,确确实实是个九品的芝麻官
“老郭呀老郭,你诓的我好苦啊,你说你这一辈子当过最大的官就是个九品城门守,可逆老郭分明就是执掌天下兵马的镇国大将军呀……”林三洪本想让这句玩笑话使自己轻松一点,不过这个目的显然没有达到:“哦,我忘记了,其实你也没有撒谎,皇帝都没有了,你这个临时任命的大将军肯定也不算数了吧?”
奉国靖难是燕王朱棣一方的说法,当时打进京城据说也是为了“清君侧”,当然事实绝对不是这样,要不然皇位也不会到了朱棣的屁股底下。建文皇帝一方当然不会承认这种说法,绝对会视朱棣为叛逆贼军。这绝对不是什么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扯皮,而是血淋淋的生死搏杀。胜者得到一切,败者一无所有。
不管是造反的逆贼也好,是奉国靖难的英雄也罢,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最后的结局就活生生的摆在亿兆百姓眼前。因为靖难之战的最后时候过去的时间还不算长,很多人还记得当时的情形,就是林三洪这种生活在京城之侧的小民也能知道一些一鳞半爪的传闻,结合老郭留下来的这份“衣带诏”也可以想象出当时是个什么样子。
叛逆的燕军忽然杀到近前,当时的京城肯定乱成了一锅粥,建文皇帝手中不是没有抵抗的力量,而是一时间不能迅速的调动过来。眼看着燕军就要杀进来的时候,不得不委屈求援使用了和燕军谈判的缓兵之计。众所周知当时代表建文皇帝的谈判特使就是曹国公李景隆。
建文皇帝当然不指望李景隆在谈判桌上让燕军退兵,因为当时的情况已经不可能依靠一场兵临城下的谈判就可以解决,这完全就是缓兵之计,希望可以拖延更多的时间好让自己的军队赶过来。按照当时很多人的说法,建文皇帝需要最少七天的时间,所以建文希望李景隆这个谈判特使尽可能的拖延时间,即便是谈判破裂,也可以利用京城的坚固城防做最后的抵抗,若是能拖延到援军到来之际,大势仍然可为。
让宽仁温良的建文皇帝所没有想到的是,李景隆等人当天就开始正式谈判,当天就宣布谈判破裂。到了这个时候,就算建文皇帝是傻子,也可以看出来李景隆已经在想用别的手法结束战争——牺牲掉他这个皇帝。
皇帝可以换,只要自己的前程和官位能保住,管他谁做皇帝?所以李景隆不仅没有主动替建文皇帝争取足够的时间,反而与燕军合谋,里应外合打开了金川门欢迎燕军入城。
待到建文皇帝发觉的时候,燕军已经杀了进来,到了这个时候,再说什么都太晚了。
局面以不可想象的速度快速崩坏,四周喊杀之声已起,到处都是呼喊着“奉国靖难”的燕军。建文皇帝知道大势已去,仓皇撤离京城。这个时候各个主要的城门已经被燕军封锁,而且建文皇帝这个价值最高的目标就算出了城门肯定也跑不远。唯一的办法就是走水门,通过水路快速逃离。
而这个时候,手下没有几个兵的郭炜烈正是西水门的城门守,微不足道的九品芝麻官,考验他的时候到了。
这个时候,郭炜烈有两个选择,其中一个比较容易理解就是封死西水门,然后招呼近在咫尺的燕军捉拿建文皇帝,这样的话,一场大好的功名富贵肯定是跑不掉的。这对于百战余生却一直默默无闻的郭炜烈无疑有极大的诱惑。
但是郭炜烈是跟随太祖皇帝经年的老兵,骨子里依然认可建文这个太祖皇帝亲传的大明帝王,至于朱棣,仅仅是燕王罢了。
所以郭炜烈打开水门放走了建文皇帝。
想想当时的情形,肯定是四面血火处处杀声。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老郭放走了一个皇帝。对于当时已经众叛亲离没有人可以信赖的建文皇帝而言,老郭无疑是一个大大的忠臣。所以在临走之时,任命郭炜烈为留守的镇国大将军,就是希望老郭能够带领终于建文的地方兵马恢复秩序,甚至是迎请皇帝回京。这种想法在当时的情况下看起来十分荒诞,皇帝的小命都要保不住了,还任命什么大将军?连一个兵都没有的大将军有什么用?
其实仔细想来,当时的局势并没有完全崩坏,在地方上还有大量忠于建文的军队,只要找好机会,不是没有扳回一点局面的可能。
但是建文过分高估了臣子们的忠诚之心,朱棣攻下京城之后并没有继续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就坐稳了皇帝的位子,最大的反对声音不是来自其他各地方的军队,而是来自朝中的一些文官。
文官反对朱棣,只承认燕王而不承认朱棣的皇帝身份,虽然忠臣之心可嘉,其实一点作用也没有。至于这些忠诚于建文的文官是什么下场,看看方孝孺就知道了。
按照林三洪的推想,郭炜烈也很快就认清楚了形势,所以趁着局势的混乱就跑掉了,带着儿子四处流利,终于流浪到了丰隆昌缫丝作坊,终于见到了林三洪,这才有了后来的一切……
建文皇帝失败的最大的原因并非是因为战力不如,也不是因为内奸的忽然叛变,究其根源,还是因为燕军出现的太快了。终究到根子上,则完全就是因为某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在关键时刻给了燕军先锋指挥官朱高煦以信心,让朱高煦放弃顾虑冒险渡江,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忽然杀到了京城,大军兵临城下,促使建文君臣内部出现了分歧。不仅导致了建文王朝的灭亡,也彻底改变了老兵郭炜烈的后半生。而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就是当时的林三洪无疑。
建文皇帝手中有兵,还在做着死守长江的打算,根本就没有料到朱高煦会冒险渡江,所以在最后关头是无法及时调兵回援京师……
说到最后,深刻改变老郭后半生的人物不是别人,正是林三洪。
“老郭,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士兵,绝对是最好的。”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这句话用在老郭身上实在是太贴切不过了。
即便是王朝覆灭的时候,老郭心里依旧存了力挽狂澜的心思,要不然也不会接受建文皇帝这种没有用的册封。王朝一番灭亡,接受这种册封会有多大的风险老郭一定很清楚,但是他还希望有挽回的可能,还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够成为大将军打回来。
时也罢,势也罢,老郭终究没有做成大将军,一直到死他也还是老兵一名。
想来老郭早就看清楚了大明朝的形势,已经不对挽回建文朝做任何幻想了。所以才愿意跟着林三洪南北奔走,但是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候,隐隐约约感受到了某种变化,一切似乎还有可能,儿子做了瓦图王,远在万里之外,局势似乎也有崛起一股力量的可能,所以他笑了。所以他改变了主意,答应瓦图王让自己的儿子和其其格成亲,想来内心深处也有借助蒙古力量的想法吧?
或许是这样,或许根本就不是这样,老郭已经去了,事实的真相如何,恐怕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这么重大的时候,又是在随时都危险发生的草原上,所以老郭肯定把这个秘密告诉了自己的儿子。显然郭四妹也知道父亲的腰带里藏着一个什么样的惊天秘密,所以只留下了这个腰带。
开始的时候,郭四妹似乎没有打算让林三洪知道这个秘密,可是到了最后,郭四妹最终还是把腰带给了林三洪,让他“到回老家”。
也许那个时候的郭四妹还不能肯定这个做法的对错,要不然也不会仅仅把腰带给林三洪却不肯说出其中的秘密。
“东家你是个做大事情的。”
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林三洪才能更加深刻的理解老郭这句话的含义。
“老郭呀,我确实是想做大事情,你也是个想做大事的,可是……”林三洪很仔细的收起了腰带,再斟一盏美酒撒在地上,遥对西北方向念叨着:“可是你的大事和我的大事不是一码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