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相聚,共叙离情,这也是人情之常,朕不但不会阻止,甚或会心中乐见其事。便如同当年在天津的时候,朕听胡林翼所奏陈的事情之后,对纳尔经额和胡林翼几个人说,公务往来,以一荤两素,米饭管够的规程招待,若是彼此同乡、同年,以私人宦囊邀请过府,彼此馈赠,朕丝毫不会过问——事后朕想了想,觉得这里面有一个很大的麻烦,你们可知道是什么?”
“臣斗胆揣测,圣心忧虑的,当是如何划清这其中的界限?”
皇帝轻笑着摇摇头,“你没有听懂朕的话,”他说,“界限是再清楚不过的,若说天朝的官员,连私情与公事都不能分得清楚的话,又要来何用?朕觉得不妥的是,直隶一省,密迩京师,往来官员,迎送之间终究是有迹可循。但远离帝都千里之外的省份呢?例如四川,例如云贵,例如陕西、例如两广、两湖之地,从咸丰三年之后,也只有上一年这个奴才进京的时候……”
他一指崇实,又说道,“向朕说起过此事,朕方有所得。那么其他各省呢?直到今日,都没有任何人于这等事有片言奏陈,是他们不知道省内这种歪风邪气不存在吗?当然不是的!他们比谁都清楚,最起码,比身在九重之中的朕躬,要清楚地多!但始终并无奏折呈递,可见,在我天朝无数人的心中,这样的事情,是无比正常,而且是无比应该的。而这,才是朕始终觉得不对劲,却始终摸不清脉络的一件事。”
皇帝话中大有责备之意,让众人都很觉得不安,特别是崇实,此事是由自己的一番作答引发起来的,要是为此得罪了军机处的几员大佬,就得不偿失了,因此急忙说道,“皇上也不必为这等官员忧劳圣怀,奴才想,只要各省官员心念朝廷,再加以皇上一力整肃,推行新政,则这样的事情,日后定当销声匿迹,不见踪影了。”
“你不必有什么忧谗畏讥之心,”皇帝大声抢白似的说道,“你在四川能够做出这分成效,也算你没有忘记当年之事,更加不曾忘记士林前辈对你的一番劝勉之言。”
崇实呆了一下,才想起来皇帝口中所说的,是咸丰元年的春节,他到浙江许家去拜会的时候,许乃谷的一番说话。“是,皇上天语教诲,玉年公错勉推崇之语,奴才从未有片刻或忘。”
“不过,你离开四川,到江苏任职,省内这种种弊政,可不要因为你一人离去,而有半点薪尽火传之举啊。”皇帝说完,心中有点后悔:崇实即将离任,和他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转头对曾国藩说道,“此事,要着实交代王庆云,要是给朕知道,四川省内这种弊政又有抬头之势,朕第一个找王庆云算账。”
“是,臣都记下了。”
皇帝的手指无意识的在炕上的几案上敲击着,半晌过后,双腿一偏,落到地上,“不谈了,此事容后再议。崇实,你和朕出来。”
出了军机处直庐,外面艳阳高照,晒得人熏熏然,头脑有点发昏,“崇实?上一年的时候,你阿玛从山东进献‘丽人献茗’的云雾茶盏,朕很喜欢。你这一次到省赴任,路径山东的时候,和他说一声,于朕有忠心,也不必着眼于这样的小节,想想这几年来在江南、在山东任上,有没有什么行差踏错的地方,能够及时补正改过,方是为臣下之道。”
“这几句话啊,本来朕还想着人到山东传旨的,后来想想,没有这样的必要,也就算了。”他笑着说道,“嗯,另外,你告诉你阿玛,臣工以公心侍朕,便是有一些差错,朕也断然没有穷追到底的,只不过,若是日后为旁人指摘而出,则十余载的情分,亦当付诸东流了。”
崇实一时间不明所以,不过皇帝的话就是上谕,用心记着,然后从头到尾的复述了一遍,“就这样吧,左右你还有几天才要历任出京,到时候递牌子进来,朕再和你说话。”
“是。”崇实答应一声,跪倒碰头,远远的看着皇上的身影走远了,方才怀着一肚皮的疑问,出园子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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劈柴胡同的肃顺府中,一派热闹,郑亲王、怡亲王的两位福晋,由肃顺的两个姨太太陪着,在厅中一边看戏,一边说话。
肃顺也着实是能员,当年在京中不提,外放山西之后,将泽州府治理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等到山西绿营军士哗变,肃顺连夜奔袭,片言建功,大为皇帝所激赏——出任一年有余,这却已经是第二次回京陛见了——清代的外放大员,多以奏折和京中沟通,并不是经常有机会可以重回帝都的。思及当年他在皇上跟前,言听计从,放手使用的旧事,很多有些眼光的人都知道,肃雨亭骎骎大用,甚至回转京中,也是指日可待了。
因此,这一次借着他回京之机,来自六部各堂,甚或宗室亲贵的客人,几乎要把一条劈柴胡同都塞满了。其时落日犹在,明灯已悬,由敞开了的大门望进去,灯火璀璨,锣鼓喧阗,绕过二道门的影壁墙,乐声就可以听得很清楚了,滴水檐前人来人往,声音鼎沸,从敞开了的大门望进去,为男客预备的,四大徽班的名伶罗致殆尽的堂会,正当热闹的时候。
堂上正在演出的是杨月楼演的《闹天宫》,和他搭戏的是俞菊生,两个人都是张二奎的学生,一身的好武生底子,师兄弟多年,那份彼此的配合默契,无与伦比,动作间行云流水,打斗起来令得台下的看客如痴如醉,真正是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
杨、俞两个都是天生的一副好嗓音,淳朴有力,浑厚平稳,高亢激越,直有精金旺火之功。一折唱罢,台下喝彩声雷鸣而起,间或还夹杂着一声放赏的大吼:“礼王爷放赏!”
紧接着,四名穿蓝布大褂,戴红缨帽的听差,将箩筐飞也似地抬到台前,立即动手拆开银馃子上的封皮,往台上一撒,但见银光耀眼,满台响声,‘哗啦、哗啦’地响过好一阵,方始住手。
“多谢王爷!”两个人在台板上跪倒谢恩,还未等起身,只听台下又有人喊:“怡亲王放赏!”一番折冲之后,戏台上呜哩哇啦的再一次吹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