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息怒。”御书房内当值的内侍们见皇帝如此动气,都唬的趴伏在地。
景同已是许久都没见过小皇帝如此盛怒难抑的模样,隐约之间竟像是从前用了五石散似的暴躁,心里也有些打抖。
那时候的皇帝,当真是残暴的,当然,那不为人知的一面,只有他与诏狱之中的霍十九知道。霍十九为了保持皇帝的名声,还曾亲手杀了皇帝宠爱的赵嫔。莫说是妃嫔的性命悬着,就是他,都不知道哪一天皇帝是否会突然想起过去的糗事,杀了他灭口。
景同如此想着,额头贴着地面,竟然是半分也不敢动作了。
小皇帝眼看着满屋子跪地求他息怒的奴才,心里既是得意又是厌烦。得意的是,他乃九五之尊,人人都要仰他鼻息。厌烦的是,这些人只会说“息怒”。
息怒是那么容易的?上牙碰一下下牙就行了吗?遇到事了,没一个人能给他出些好主意!
就那么一个对他忠心耿耿为了他好的霍十九,现在还被个狐媚子拐的移了性情,也一心想着离开他了!
“都给朕滚出去!滚!”
小皇帝暴虐的将靠墙放置的条几上的梅瓶和香座都扫落在地上。又负气的踹了一脚铜质兽足暖炉。
小内侍们如释重负,连滚带爬的退了出去。
景同却是不敢走。深吸了口气,调整了情绪,柔着嗓音道:
“皇上息怒。要仔细龙体啊!”
“仔细龙体?”小皇帝苦笑,跌坐在罗汉床边的脚踏上:“这会子了,谁还会顾着朕的龙体是否安康?那些迂腐的酸儒,顶着忠臣的名声,一个个儿就会站着说话不腰疼,有事儿了不去想法子为朕分忧,各个都是抱着肩膀站干岸儿,看戏不怕台高。但凡朕有一丁点儿的错处被他们拿捏了,一下子都捅了马蜂窝一般拥上来指责朕!”
“皇上,奴才虽不懂朝务上的事儿,可是奴才在一旁冷眼瞧着,皇上也并未做错过什么啊。”
“朕隐忍多年,好容易清了英国公那个毒瘤,如今朝务百废待兴,老贼留下的余孽明着暗着有多少,都等着朕去清理。那陆天明是个带兵的,京畿大营掌管多年,知道不少其中的内务,如今叛国投敌去了金国,仇懋功抓不回他来,那蠢材难道不该罚?”
“该罚,皇上是对的。”
“可是所有人都认为朕是错的!就连英大哥都帮着罪臣说话!如今满朝大臣,但凡有个喘气儿的估计心里都在骂朕苛待功臣!老百姓里还不知怎么骂朕!”
“皇上,那些人什么都不懂,您大可不要去理会,就依着您的心思去行事。”
景同生的容貌俊秀,常侍奉在皇帝身边,也最了解他的脾气,就连回话时的语气音调都掌握的恰到好处,如此顺着皇帝的意思,引着他将胸中不快都吐了出来,小皇帝的确是舒坦了不少。
“景同,你不懂。”小皇帝的神色已经没有方才那般像是随时回吃人一样暴躁,站起身来负手看向护着明纸的格扇,幽幽叹道:“朕从前以为,做了皇帝,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天下臣子和百姓,都要无条件的服从于朕。”
小皇帝说话时,景同已悄无声息的到了门前悄声唤人进来。小内侍们轻手轻脚鱼贯入内,悄悄的在小皇帝背后收拾满地狼藉。
景同则是笑着附和着道:“皇上说的是,皇上是天子,那就是天的儿子,这天下皇上最大,自然是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您要谁死谁就得死。”
“但是现在发现,其实并非如此简单。”小皇帝拿起了被他摔了的折子,展开来又看。
上头联名的大臣足有三十多人,且奏疏上言辞恳切,大有他若不放罪臣出诏狱,就要一同在金銮殿碰死的意思。
他的江山还没坐稳,英国公余孽还未清理干净,就要一起得罪这么多的大臣吗?
他自问,一个人的意思,压不过这么多人的意思,也压不住天下人的舆论。
“现在朕清楚了,做皇帝,不是一人说了算,而是要取其平衡……”如此说着,小皇帝只觉得满心都是荒凉。
忽然之间,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
那是夏日里的傍晚,在别院中,他穿着个雪白的坎肩,浅黄色的短裤,斜靠在醉翁椅上,而霍十九却穿了一身半新不旧的纳纱长衫,坐姿端正的坐在他身旁的交杌,手拿一把蒲扇,一面为他扇风,一面给他讲什么“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他当时听着这些道理,心里期待将来掌权的一日,口中却说着丧气话:“英大哥也不必说这些了,朕也没有真正去处置国事的一日,还费劲儿做什么?不如喝口酸梅汤舒坦。”
当时的霍十九却是温和的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又继续为他打扇,没有做什么信誓旦旦之言,却只说了句:“皇上好生记着,这些都会用到的。”
是啊,霍十九信守承诺,让他有用到那些道理的机会了。
但是他却要离开了。
小皇帝一想到霍十九会走,心里就针扎一样的疼。他清楚自己当初为何要将霍十九下了诏狱,就是因为他不想让他走。
“皇上?”景同在一旁瞧着小皇帝望着折子出神,狭长的眼睛里竟然有了泪光,心里就是一跳,忙跪下了:“皇上您息怒,您若是气急了,就是打奴才一顿出出气也使得,可千万不要作践龙体啊!您这样,奴才瞧着……瞧着心疼。”
鼻子一酸,景同先哭了。
小皇帝憋着嘴啐了他一口:“猴崽子,你非要惹朕。”袖子抹了把脸,心情也平复了不少。
回过身,见室内已经焕然一新,就像刚才他并没有闹的满屋狼藉一样,心情瞬间又好了一点。
缓缓地在罗汉床坐下,小皇帝道:“你说,朕若是顺应了他们的意思,放了人出来呢?会不会有人说朕是胆小怕事,惧怕了那些大臣?算不算朕是太软弱叫大臣拿捏着牵着鼻子走?”
景同听闻小皇帝这话,就知道他必然是已经动摇了心思,是想放仇将军与霍十九出诏狱了。
仇将军出来不出来是无所谓,只是霍十九好容易进去了,还没多受受罪,怎么就能给放出来呢。
景同很想点头,但是,又担心刺激了小皇帝动怒,到时候一怒之下真正拿了他来出气,到时候报仇的目的没达成,反而让自己不好。
是以,景同只是斟酌着道:“皇上是主子,他们谁敢说皇上的不是啊。”
小皇帝闻言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
他是真的乱了,竟然会与个阉人商议起这些事儿来。景同对他忠心耿耿,又是个低贱的奴才,有什么自然都是以他的意思为主,可以说他说东景同就不敢往西,在景同单纯的思维里,哪里会理解的了朝中那么多老狐狸的心思?
小皇帝就站起身,摸了一把景同的脑袋,“你呀,赶紧去给朕预备车马,朕要微服出宫。”
景同知道小皇帝心情好了,又对自己很亲昵,心里十分欢喜,连忙笑着应了就退了下去。
到了廊下,看了看满庭中的积雪,脸上的笑容就淡了一些。
看来霍十九真是要没事了。
此时的诏狱中,霍十九穿着一身灰褐色的囚服,外头披着一床洗的泛白的厚实棉被,垂眸靠墙坐着。他的发髻有些散乱,鬓角的长发灰白垂在肩头,显得他的脸色十分苍白憔悴。
在他身旁,是脸颊上还挂着鞭痕的仇懋功。
“忠勇公,老夫从前是错看你了。”仇懋功声音十分虚弱,这些日在诏狱之中吃了不少的苦头,鞭笞是照着三餐来的,早就快受不住了,不过是硬撑着。
然而相较于他,忠勇公关进来也是没少吃苦头。
那些人似是想对他用刑,又担心将来皇上反口看出伤口来,是以对他用的是针刑。
细长的钢针,扎进皮肤里不过是留下个小点儿,却是钻心刺骨的疼。
更要命的,是针顺着指甲盖下头的嫩肉扎入进去。
虽然没像他那样照着三餐挨鞭子,忠勇公进来后也是受了不少的罪了,偏偏还没留下伤口,将来就是想告状都八成证据不足。
“仇将军说的哪里话,我的名声从前是不怎么好。也怪不得将军”霍十九苦笑,道:“将军先暂且歇歇,我相信皇上不过是一时生气,很快就会回心转意放了咱们出去的。”
仇懋功摇了摇头,重重的叹息了一声,虚弱的道:“我虽然不是什么名臣,却也顶天立地了一辈子,英国公当初许给我高官厚禄,我依旧想着我是陈家的臣子,决不能背信弃义,想不到如今好容易盼着皇上成就了,我却是这样的下场。真是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如此忠心耿耿的人,到头来却闹的个家破人亡的结果,何止是仇懋功心寒,霍十九也是心寒的一个。
“皇上不过是小惩大诫罢了,仇将军千万坚持住,相信也就是这两日了。”
“忠勇公果然是忠于皇上的好汉。到了这个时候还在为皇上说话。”仇懋功挪了一下冷的毫无知觉的腿,顿时浑身鞭伤刺痛,脸上潮红。瞧得出正在发着高热。
霍十九着实心急如焚。
“仇将军且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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