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全权管辖的走龙道,由于北端尽头位于一洲中部的梳水国,故而是唯一一条航线延伸到宝瓶洲南方地界的水路要道,所以傻子都看得出来,虞督运手上的权柄,绝对不仅限于走龙道督运一事,河道沿途诸国、仙府,在大骊朝廷归还整个宝瓶洲南方山河之后,至今对大骊朝廷还是以藩属国自居,估计一部分功劳,都得划到虞山房头上,至于功劳到底有多大,只需看未来虞山房转任别地的官身高低,就会一清二楚。
夏侯瓒好像终于瞧见那个一直杵在原地当哑巴的外门知客,微笑道:“白伯,这位是?”
白伯沉声道: “陈旧!还愣着做什么。”
陈旧立即抱拳道:“竹枝派外门知客陈旧,见过夏侯剑仙。”
夏侯瓒沉默片刻,笑着点头,“幸会,久仰大名。”
陈旧动作僵硬,一直保持那个抱拳动作,憋了半天,说道:“终于见到了夏侯剑仙,荣幸荣幸,荣幸至极。”
夏侯瓒笑着不说话。
梁玉屏扯了扯嘴角。
真是狗肉上不了席。
白泥怎么想的,竟然愿意为这种废物牵线搭桥,夏侯瓒瞧得上眼,才奇了怪了。
正阳山的一个藩属门派,外门知客而已,负责迎来送往,不涉及竹枝派的机密要事,甚至都接触不到外门和裁玉山的账簿。而且作为知客,每一笔支出,都需要详细记账,与账房那边报备,还有可能往外贴钱。要想成为一个正儿八经仙府门派的知客,必须身世清白,有据可查,毕竟大骊王朝颁发的关牒,不是那么容易作假的,何况作假的代价太大,一经发现,需要面对的,可就不是青灵国朝廷的追究了,而是大骊刑部单线联系的直属修士。
眼前这位不怒自威的夏侯剑仙,就是那位掌管正阳山谍报的天才兄。
落座之前,夏侯瓒与白伯又是一番谦让推辞,梁玉屏在一旁笑语劝说,才算坐定。
白伯果然先喝了三杯罚酒,然后才带着陈旧一起给夏侯公子敬酒,等到陈旧傻了吧唧喝完酒坐回位置又无动静,白伯给这个外门知客使了个眼色,陈旧后知后觉,单独起身敬酒,夏侯瓒坐在位置上,抿了口酒,伸手虚按两下,示意对面那个男人坐下吃菜。
夏侯瓒喝酒时,神色郁闷,显然心情不佳。
正阳山诸峰,与夏侯瓒同辈、或是差不多境界的剑修,开始说起了风凉话。
都怪名字没取好,瓒,三玉二石也,既然玉石相杂,可不就是质地不纯的玉。
等到那盘“银子”端上桌,夏侯瓒兴致缺缺,只是给身边梁玉屏先夹了一筷子醉虾。
女修受宠若惊,笑颜如花。
陈旧想要夹一筷子醉虾尝尝鲜,立即挨了白伯一记瞪眼,只得悻悻然转移筷子,夹了一条野溪杂鱼。
经过那场问剑,正阳山诸峰出现了一连串翻天覆地的变化。
满月峰那位辈分最高的老祖师夏远翠,身为玉璞境剑仙,担任掌律不说,还占据了两座闲置多年的山峰。
陶烟波的秋令山,已经封山,元婴老剑仙主动辞去了一切宗门职务,宗主竹皇责令陶烟波闭门思过一甲子。
水龙峰晏础的身份,则从掌律祖师变成了正阳山财库的头把交椅。
琼枝峰峰主冷绮对外宣称闭关,由弟子柳玉接管事务,雨脚峰峰主庾檩,这位年轻金丹剑仙,虽然在那场变故中出了个大丑,但是并未就此颓废,只说正阳山在边境立碑一事,几经波折,如今甚至有一拨血气方刚的年轻剑修,将近十人,在这边结茅修行,他们来自五峰,据说他们私底下形成了一座小山头,总计二十多人,都是诸峰比较年轻的天才,其中就有庾檩,是主心骨之一。
宗主竹皇和祖师堂,对此也没有说什么,竹皇只是让那些年轻人所在诸峰峰主,私底下与这些年轻人提醒一事,不许他们损坏石碑,其余的,就都不用去管了。
其实水龙峰在这场变故当中,折损不大,甚至算是唯一因祸得福的山头,宗门地位还略有抬升。
唯独夏侯瓒,这位水龙峰晏老剑仙的得意弟子,最为失意,没有之一。
梁玉屏开始编排起几个正阳山藩属的不是,再说几句自家门派的好,尤其是她所在鸡足山一脉,那几位师妹是如何仰慕水龙峰。
夏侯瓒点头笑道:“你们竹枝派一向与我们正阳山世代交好,师父每每提起鸡足山,总是赞不绝口,不吝好话的。”
梁玉屏斜瞥一眼白伯。
裁玉山竹枝派,是正阳山众多藩属门派之一,其实最为鼎盛时,正阳山的这类“下山”或是附庸门派,多达十几个,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半数名义上的藩属门派,虽然暂时没有正式脱离附庸身份,但是以往每次聚集,都会乘坐符舟、私家渡船准时赶往正阳山的祖山 “点卯”,现在一个个都开始推三阻四,找各种理由,或者派遣个手下露个面,来这边交差。
而夏侯瓒这位水龙峰老祖的嫡传弟子,堂堂龙门境剑修,如今就只是管着正阳山北边三个藩属门派的“收账”一事。
其中就有竹枝派,其实哪里需要他催促,又不是那几块天高皇帝远的“飞地”山头,这座裁玉山离着正阳山才几步远?
所以明眼人都清楚,夏侯瓒算是被正阳山和水龙峰当作弃子了,等于是一贬再贬,彻彻底底坐了冷板凳。
凭良心讲,在收集谍报一事上,身为龙门境修为的夏侯瓒,没有任何懈怠或是掉以轻心,十分用心,尽心尽责,虽然这个职务其实油水颇多,但是夏侯瓒可以摸着心口说句实诚话,自己没有任何中饱私囊,一颗雪花钱的贪墨都没有。他只是想着借助功劳,好在成为宗门的祖山祖师堂里边,有个位置,即便境界不够,于礼不合,那么未来下宗呢?
故而以前几乎滴酒不沾的夏侯瓒,如今一有机会就喝闷酒。
不然以白泥的身份,请得动他夏侯瓒?
难道就凭走龙道那几条不足半筷子长短的“银子”?
由竹枝派掌门郭惠风亲自请他喝酒,才算“门当户对”。
但是旁人站着说话不腰疼,如今正阳山有一大堆说闲话的,师父他老人家虽然在震怒的宗主那边,好不容易保住了自己的水龙峰嫡传身份,但是也只能是让他这个极为器重的得意弟子外出,避一避风头。外人哪里知道他夏侯瓒的难处,收集谍报,得绕过大骊朝廷和龙州官府,还需要避开那个跟落魄山好到穿一条裤子的北岳披云山,至于刘羡阳,让他怎么查,都跑去南婆娑洲醇儒陈氏那边游学了,而且那座龙泉剑宗,整个宗门,就那么几个人,让他如何渗透,如何秘密安插人手?否则即便是换成神诰宗、云林姜氏,这样的庞然大物,都不至于如此艰难。
雨脚峰庾檩,与琼枝峰柳玉,都曾在龙泉剑宗练剑修行,只是夏侯瓒始终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尤其是那个庾檩,成为峰主前后,以前敬称夏侯剑仙,后来随便称呼夏侯道友,判若两人。
所以夏侯瓒就只能是哑巴吃黄连了,听师父的,先蛰伏几年,别抛头露面,回头找机会,在中岳地界的篁山剑派那边,会给他安排个肥缺的实权位置。
夏侯瓒脸色阴沉,低头喝了口闷酒。
隐官?很厉害吗?
真要遇到了,面对面,就老子这脾气,非要跟他姓陈的问剑一场!
输了又如何,骨气不能丢。
相信对方总不至于活活打死自己。
那个名为陈旧的外门知客,终于壮起胆子说了句公道话,“大宗门如官场,难免会沾染些不好的习气,总是那些真正认真做事的人最吃亏,做好了是应当的,做不好,闲言碎语就一股脑涌来,明里暗里,哪里拦得住,如夏侯剑仙这般境遇,随便翻翻史书,何曾少了,我得在这里与夏侯剑仙敬酒一个。”
白伯满眼惊讶,看着那个双手持杯敬酒的陈旧,这小子终于开窍了?
夏侯瓒斜眼瞥去,点点头。
不曾想还是个会说话的。
难怪能在裁玉山这边当个外门知客。
夏侯瓒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那人赶忙再次自报名号,“陈旧,耳东陈,旧物的旧。”
估计先前自己说话嗓音小了,或者是夏侯瓒没记住,贵人多忘事嘛。
夏侯瓒微微皱眉,怎么也姓陈,听着就烦人。
陈旧看来是个还算擅长察言观色的,立即开始表忠心了,“我对那落魄山姓陈的,自打听说有这么一号人物起,便素无好感,若非我实在道行浅薄,否则定要对他饱以老拳! ”
夏侯瓒脸上少了几分厌恶,肉麻是肉麻了点,可毕竟是顺耳的言语。
他眯眼问道:“陈知客,你跟那位山主无亲无故又无冤无仇的,为何如此反感此人?”
夏侯瓒夹了一条河龙,细嚼慢咽起来,“不用着急回答,想好了再说。酒可以乱喝,话可不能胡说。”
酒桌气氛一下子就凝重起来。
梁玉屏有些幸灾乐祸。
白伯开始揪心,担忧不已,陈旧你一个外门知客,犯得着拍这种-马屁?胆肥吗?
陈旧约莫是酒壮怂人胆的缘故,毫不怯场,说道:“我看过一本山水游记,就是写那家伙的,艳遇不断,不堪入目!满嘴仁义道德,看似一路行侠仗义斩妖除魔,实则是在紧要关头便严于待人宽以待己,半点不肯吃亏的,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罢了,美人,银子,机缘,声望,都给他便宜占尽了。艳鬼,狐魅,符箓美人,偎红倚翠,莺莺燕燕从来不缺,反正一遇到点事情,就有美人相救,渡过难关,这样充满脂粉气的江湖游历,哪有半点凶险可言,搁我我也行!”
陈旧又喝了一杯酒,再呸了一声,“一个成天只喜欢讲道理的人,和那种从不喜欢讲道理的人,两者只有一点相同,那就是运气好!除此之外,再无半点真本事了。”
白伯一时无言。
你陈旧到底是看不惯那个年轻隐官的为人,还只是羡慕嫉妒他的艳遇不断?
夏侯瓒大致有数了,是个浅薄之徒,不过说话做事还算得体,不是那种掉钱眼里出不来的财迷,简而言之,就是还有点野心,是想着往上爬的,一个愿意自掏腰包往外贴钱的外门典客,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兜里钱多得没地方花了,一种是舍得花今天的小钱,挣明后天的大钱。而一个流落到竹枝派的外乡练气士,四境修为,怎么可能有多丰厚的家底,不出意外,就是想着与竹枝派攀上关系,比如金丹郭惠风,来年好衣锦还乡。
夏侯瓒自认看人的眼光,还是很准的,对方那种尽量不让谄媚表现得太过露骨的卑微,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假装不来。
得知这顿酒,是陈旧掏的钱,夏侯瓒难得主动敬酒。
放下酒杯后,夏侯瓒笑问道:“陈知客,听说你来自南边的黄花川,门派不小啊,放在宝瓶一洲都是稳稳当当的三流仙府了,虽说打仗打没了,这么些年,始终没个顶梁柱将旧门户重新撑起来,可真计较起来,你们黄花川比起竹枝派,规模只大不小,底蕴只深不浅,怎么跑这来混饭吃,不觉得寒碜吗?对了,我听说黄花川有几处胜景,其中玄铜山与盘螭山,两山对峙,都不高,全是梅树,花开时一白如雪,盘螭山中有一座元元讲寺,据说寺内珍藏有一幅长卷,叫什么来着?”
梁玉屏脸色微变。
先前对话,夏侯瓒看似连此人姓名都没听说过,却知道此人来自南边的黄花川,对于那边的风土人情更是如数家珍。
陈旧愣了愣,似乎,小心翼翼说道:“只是听师尊偶尔提起,玄铜山的山脚,那座元元讲寺内,确实珍藏有一张蒲团外万梅花,但是一般不会轻易拿出来给外人过目,师尊还是与方丈关系好,才看过一次,事后师尊与我们几个嫡传泄露,说这幅长卷保管不善,可惜了,上边黑斑极多,许多题诗文字都辨认不清。至于盘螭山附近,以往确实梅花开得如同大块文章,只是早些年,当地乡人土民,因为种梅利薄,不及兰花可以作为盆栽贩卖,故而砍伐梅树颇多,所谓梅开如雪,就有点名不副实了,文人骚客都喜欢转去别地赏梅。”
“花开如大块文章,嗯,听着是要比一白如雪更冷僻几分,陈知客,谈吐不俗啊。”
夏侯瓒点点头,伸出筷子去夹醉虾,转头问道:“白伯,如今竹枝派外门典客,每个月俸禄是多少? ”
赶紧报了一个数字,六颗雪花钱。
年底有分红,不过得看行情。
夏侯瓒手中那双筷子略微停顿片刻,点点头,只说了三个字,不算少。
然后就没有说什么。
白伯却已经心领神会,不算少,那就是也不多嘛。
得给陈旧涨薪水了。
这顿酒,陈旧还真没白“请”。
裁玉山脚野溪汇入一条大河,宽阔河道内,青灵国官船往来乱如麻。
许多竹枝派山上匠人精心打造的珍贵器物,就通过这条大河“流入”一国勋贵将相之家。
两岸种满杏花树,满树杏花,风吹如雪。
风雨杏花雪,南北水拍天。
夜幕里,一位女修站在杏花树下。
不知为甚,落花时节,都是蹙眉。
白泥单独前来此地,说道:“掌门,夏侯瓒看似散漫,实则为人极为谨慎,酒桌上根本套不出半句有用的话。”
郭惠风点头道:“若是个管不住嘴的,如何能管正阳山情报。”
白泥轻声道:“青灵国朝廷签订的两百年租期,马上就要到期了,这个夏侯瓒,在这种时候负责跟我们几个门派的催账事务,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定期来裁玉山这边逛荡,会不会是正阳山祖师堂或是水龙峰的意思?”
郭惠风幽幽叹息,“就算没有竹宗主或是晏剑仙的暗中授意,恐怕夏侯瓒自己也有将功补过的想法。”
上次就是在她手上,关于裁玉山,竹枝派与青灵国续签了一份两百年期限的租赁契约,这次竹枝派恐怕很难守住这座裁玉山的祖传家业了。
白泥说道:“在契约里,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我们竹枝派可以优先续约,而且即便有别家仙府想要购买裁玉山,竹枝派也可以与他们竞价,价高者得。”
郭惠风苦笑道:“怕就怕树欲静而风不止。”
白泥何尝不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在师叔祖这边,他故意说些轻巧话罢了。
既然期限到了,竹枝派就再无正当理由占据裁玉山,青灵国若是想要转卖别家,例如正阳山再出高价,竹枝派是很难争过正阳山的。
甚至正阳山只要愿意出价,竹枝派敢竞价?
难怪青灵国朝廷前不久来了个皇家供奉,藏头藏尾的,不敢让正阳山知道行踪,只是私底下找到郭惠风,拐弯抹角说了些话,大体上就是暗示郭惠风,我们皇帝陛下那边,其实是很愿意与竹枝派续约的,价格好商量。
显然是担心竹枝派连价都不出,就被正阳山用一个极低价格捡漏了去。
所以对青灵国和竹枝派来说,围绕着一座裁玉山接下来数百年的归属,是一个极其极其微妙的复杂局面。
只说青灵国皇帝,既不敢招惹正阳山,也不愿白送出去一座裁玉山。既想竹枝派和郭惠风尽量多出价,又不愿因此惹恼正阳山。
而对郭惠风而言,如果打定主意不去争夺裁玉山,那就干脆不喊价了,正阳山当然乐见其成,却要与青灵国朝廷就此关系交恶。
要么是不去计较正阳山和青灵国两边的脸色,她直接让白泥代替他那个担任门派财神爷的师父,一路喊价到三十颗谷雨钱,不管正阳山如何开价,成就成,不成就不成。
可一旦让出最大财源所在的裁玉山,竹枝派就会
难道真要一步步沦为正阳山的下山?
郭惠风绝不甘心如此。
如果不是自家门派地理位置的限制,郭惠风半点都不想与正阳山有半点关系,这一点,从她继任掌门之前就是如此,实在是或亲眼见、或亲耳听过太多关于正阳山见不得光的作为。
白泥几次欲言又止,还是鼓起勇气建议道:“掌门,若是真想要守住祖业,又能不被正阳山记恨,我们能不能与北边那座山头,那个年轻隐官”
说到最后,老者大概自己也觉得荒谬,便说不下去了。
郭惠风忍俊不禁,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笑出声,她显然是被“白伯”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给逗乐了,“白伯,你当我是谁,上五境修士吗,还是骊珠洞天本土修士出身?你觉得我去了那边,就能能那人见着面吗?退一万步说,没有吃闭门羹,与那人见了面,就能谈成事吗?”
“白伯,你当他们落魄山是开善堂的啊?”
因为相貌“显老”,哪怕是境界、道龄远远高过这个白泥的郭惠风,也会谐趣喊一声“白伯”。
由此可见,竹枝派的门风,还不至于那么等级森严,一切唯修士境界论。
“也对。”
白泥点点头,记起先前酒桌上那位自家知客的说法,“况且根据早年那本流传颇广的山水游记显示,陈山主年轻那会儿,是个极喜欢沾花惹草的多情郎。”
若真是如此,一个不小心,掌门岂不是自投罗网?可别肉包子打狗了
那本游记的书上内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设身处地,都是男人,人不风流枉少年,有几个红颜知己,再正常不过了,没有才是怪事吧。
郭惠风满脸疑惑,好奇问道:“什么山水游记?内容与那位陈隐官有关?这种书也能刊印售卖吗?”
白泥老脸一红,“没什么没什么,就是一本不知谁杜撰出来的杂书,脂粉气略重,其实没什么看头。”
河道内,一条官船上,两位师出同门、却差了一个辈分的老剑仙在此秘密聚会。
垂挂起帘子,就是一层山水禁制,以防隔墙有耳。
正阳山两位峰主,满月峰夏远翠,水龙峰晏础。
“晏础,还不与夏侯瓒明说?”
“夏老祖,我这徒儿,才智足够,嘴巴也是严实的,但是他最大的缺点,是做事情不够狠。他至今未能跻身金丹,不是没有理由的。这等秘事,他肯定帮不上忙,就不让他掺和了,免得节外生枝,竹皇毕竟不是笨人,若是被他察觉到端倪就不妙了。”
夏远翠眯眼望向远处的那座裁玉山,“一条已经开采数百年的玉石矿脉而已,青灵国钦天监的地师,前不久估算过储量价值,约莫还值百余颗谷雨钱,而且耗时耗力,其实让给郭惠风也没什么,反正我们正阳山每年都有一笔不小的分账,就当是雇人凿山的薪水了。关键就是这个郭惠风太犟,不识大体,总想着要与正阳山划清界线。刚好拿她来杀鸡儆猴,通过这个机会,让郭惠风身败名裂,再扶植起鸡足山一脉,竹枝派必须与我们正阳山签订上、下山契约。其余藩属门派,尽是些墙头草,只要看到了郭惠风的凄惨境遇,自然就会老实了。”
“如何逼迫她与竹皇彻底撕破脸皮?”
“我自有妙计,你等着看热闹就是了。”
“夏老祖,雨脚峰那边,庾檩靠得住?”
“我承诺事成之后,让他兼任下山篁竹剑派的掌律祖师,庾檩没理由不答应。”
“总觉得这小子是个白眼狼,天生有反骨。”
“有反骨?不挺好。至于尘埃落定之后,他又能反到哪里去。”
说到这里,夏远翠笑望向晏础,“先反竹皇再反我吗?就凭他一个金丹剑修?”
晏础听出了老祖师的言下之意,略显尴尬,“夏老祖高估我了,我哪有当宗主的命,更无这种野心和实力,年纪大了,自己有几斤几两,很清楚。我将来能够以上宗掌律身份,兼任下山的山主,就已经心满意足。”
“庾檩是聪明人,一点就透,我根本就没有明说什么。他要是赶去竹皇那边诬陷我这个老祖要谋朝篡位,我倒是佩服这小子的胆识和魄力了。”
夏远翠突然眯眼笑道:“晏础,若是下山能够跻身宗门,你必须卸任上宗掌律。”
晏础 见那 夏远翠不像是在开玩笑,这位老元婴瞬间眼神炙热,斩钉截铁道:“没有问题!”
下宗宗主又如何,也是货真价实的一宗之主!
宝瓶洲三千年以来,才几座宗门,才几人担任过宗主?
先前夏远翠在一次祖师堂议事中,突然与建议正阳山诸峰剑修,不管男女老幼,不论境界高低、道脉出身,只要自己愿意,都可以赶赴蛮荒天下建功立业,出剑杀妖,而且他夏远翠和满月峰可以带队,通过一处归墟通道乘坐渡船跨越天下远游。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许多习惯了议事一半就退场的老剑修,顿时对这位闭关多年的老祖师高看一眼。
而宗主竹皇却只说此事重大,需要从长计议。
很快竹皇便登门满月峰,埋怨师叔为何事先不打声招呼就一意孤行。
夏远翠便说只是远游历练,又不会当真赶赴战场,就算要与妖族厮杀,他也会早做安排,如此一来,就能够扭转宝瓶洲对我们正阳山的观感。竹皇默不作声,离去之时,郁闷不已。
如今正阳山诸峰,尤其是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修士,大多对宗主竹皇极其不满,觉得竹皇身为一山宗主,面对落魄山的那场观礼,表现得如此懦弱,处处退让,尤其是与落魄山约定边界立碑一事,更是被他们视为正阳山千年未有之羞辱。
再加上正阳山试图建立下宗一事,也不了了之,巡狩使曹枰的突兀离去,大骊朝廷摆明了是选择偏袒落魄山。
名,正阳山已经沦为一洲笑柄,本该在宝瓶洲如日中天的一座崭新剑道宗门,年轻剑修们如今都没脸下山外出历练。
利,竹篮打水一场空,原本有望一山两宗门的格局,成了泡影,拥有一座下宗的诸多好处和实惠,都成了空想。
简单来说,就是从山主变成一宗之主的竹皇,个人声望降到了谷底。
若是正阳山只有竹皇一位剑修,是上五境,其实不管 都无法撼动 竹皇的宗主之位。
但是竹皇的师叔夏远翠,好巧不巧,也是一位玉璞境剑仙。
“夏祖师,陶烟波那边怎么说?”
“自然是对我那个师侄心怀怨怼,且不说封山一甲子,自己也被逼着闭关思过,换成谁都觉得是一种奇耻大辱。何况陶烟波心里有数,如果还想要与那个姓陈的找回场子,只要竹皇一天是山主,就是痴人做梦,必须改朝换代才行。不然六十年封山,什么剑修胚子都捞不着,秋令山肯定就此一蹶不振,过云楼那个女娃儿的山头,就是前车之鉴。”
晏础点点头,陶烟波是真有狗急跳墙的理由了。
有自己的水龙峰,再加上眼前这位玉璞境老祖的满月峰,以及陶烟波的秋令山,如此一来,都不用说其余诸峰,竹皇在正阳山,除了他那自家祖山一脉,竹皇就差不多个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了。
夏远翠笑道:“说实话,我要是在竹皇那个位置上,身为宗主,面对那场对方气势汹汹且有备而来的观礼,我恐怕做得不比他好到哪里去啊。”
摇摇头,夏远翠啧啧道:“只能怨我这师侄命不好。我这个当师叔的,就只好替他分忧了。”
竹皇在元婴境时,碰到了个风雷园的李抟景,等到跻身玉璞境没多久,又遇到了那两个年轻人。
晏础举起酒杯,“在此预祝夏老祖更换座椅!”
夏远翠也举起酒杯,淡然笑道:“好说。”
晏础突然轻轻打了自己一耳光,“其实这会儿就该称呼夏宗主了。”
夏远翠放声大笑,各自一饮而尽。
竹枝派鸡足山,一处不起眼的雅静宅邸内,一位年迈女修正在款待一位天字号的贵客。
她便是鸡足山一脉峰主,梁玉屏的师父,也是竹枝派的现任掌律祖师。
而客人,正是竹皇。
竹枝派内,在郭惠风接手掌门后,逐渐分成了裁玉山和鸡足山两脉,不好说双方是势同水火,却也暗流涌动,其实最根本的分歧,还在于到底是与正阳山渐行渐远,最终脱离从属身份,还是干脆全盘投靠正阳山。
竹皇手中正在把玩一把山上炼制的竹黄裁纸刀。
山下的书香门第,多是用来裁剪宣纸,竹皇手中这把切割金石亦可。
竹皇将裁纸刀重新装入古琴形制的木盒,一并递给女修,微笑道:“送你了。”
她接过刀。
略加思索,她便知道是什么意思了,要她推波助澜。
他是借刀杀人。
竹皇笑了笑,“别多想,礼物就只是礼物,你不用做任何多余的事情,否则只会坏事。再说了,你好不容易有了个落脚地方,与郭惠风还是师姐妹,何必自相残杀。我倒是希望你到时候能够帮郭惠风一把,免得这场闹剧,落个过犹不及的下场。那个人,可比你,当然也比我都聪明太多了。”
她大为意外,确定他不是开玩笑后,以心声问道:“宗主如何确定那人,如今就一定藏在某地,而且一定会管这闲事?”
“直觉。”
“如果,我是说万一,那人故意袖手旁观,宗主怎么办?”
竹皇淡然道:“只需夏远翠一死,晏础、陶烟波这些此生无望上五境的酒囊饭袋,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其中有一事,竹皇并没有与女修交底,正是在他的授意下,秋令山陶烟波才主动勾结的那位师叔。
倒是雨脚峰那个庾檩,比竹皇想象中聪明很多,竟敢主动揭发师叔的谋逆篡位之举。
野溪边,那个名叫陈旧的外门知客,开始钓鱼。
白泥与掌门作别,独自返回散花滩那边,发现陈旧这家伙倒是晓得偷闲,竟然蹲在一棵杏花树旁,双手笼袖,轻轻跺脚,脚边还有酒局剩下没喝完的一壶酒,给他顺手牵羊了,直愣愣盯着水面。
老人踱步来到溪边,笑道:“别忘了两壶松脂酒。”
陈旧抬起头,“啥?”
白伯坐在一旁,也不计较这小子的装傻扮愣,抬头看了眼杏树,没来由感叹道:“陈旧,我当年刚刚进入竹枝派,记得第一次跟随师父来到这裁玉山,一路散步,就觉得河边满树杏花,好看是好看,但是想到了一句家乡那边的谚语,总觉得不是滋味,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那会儿不懂什么忌讳,就与师父直说了,师父却与我说,山下有山下的说法,山上却有山上的道理,而且这个道理,非但不差,反而寓意极好。”
白伯笑问道:“知道这句话在山上,是什么道理吗?”
男人摇摇头,“白伯,这怎么猜嘛。”
白伯点点头,“我当年也是这么跟师父说的。”
陈平安笑道:“后来有答案了吗?”
白伯浑然一变,双手抱住后脑勺,懒洋洋道:“只是偶然翻书看得一桩典故,相传有位远人迹而独立的白骨真人,曾经长久睡在一棵李子树下,最终证得长生不朽的大道。”
陈平安目视前方,微笑道:“陆掌教就这么闲吗?”
身边老人分明是被陆沉用秘法附身了。
陆沉赶紧伸出手指抵住嘴边,“别声张啊,咱俩可以多聊几句!”
“敢问陆掌教,怎么找到我的?”
“碰运气!”
“不说就算了,相信礼圣很快就赶来此地,记得到了功德林,帮忙看看刘叉如今钓技如何。”
陆沉无奈道:“贫道之所以偷摸来浩然,就是忍不住想问一句,好与你确定一事,世间到底有无光阴,是否由无数个定格的静止组成一个一。”
“出门在外,不得以诚待人?”
“好吧,怕了你了,陈平安,你与我透个底,咱哥俩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是不是关押了我的某个假相?”
“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