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捻芯接过那件入手极轻、几无重量的法衣,摊开手掌,细细摩挲过去,神色如酒鬼饮醇酒,如一位有情郎爱抚佳人肌肤。
陈平安有些犯怵,先前女子剑仙谢松花的荤话,如今捻芯看待心头好之物的眼神,都让陈平安难以招架。
白发童子告诉了捻芯这件法袍的重重禁制所在,她坐下身,将法衣轻轻搁在双膝上,驾驭出十根本命物绣花针,合力挑起一根线头,缓缓抽丝之后,缠绕成一个线团,搁放在脚边。
仅是抽出一根丝线,就耗费了足足一炷香功夫。
捻芯大耗心神,闭上眼睛,缓缓呼吸吐纳一番。
期间一个极其细微的挑针误差,就引发了数重禁制,道袍之上的日月星辰、山河万物,随之变色,最终那件法袍竟是直接穿在了捻芯身上,捻芯魂魄震颤,整个人好像被丢入一座禁忌天地,霜降赶紧驾驭法衣离开捻芯之身。由此可见其中凶险。捻芯吐出一口淤血,又将鲜血收入绣袋之中。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看了个把时辰才默默起身离去。
在这之前,就像置身于市井人家,灯下看待女子缝补衣裳。
白发童子以心声询问,“无需水府关门了?”
陈平安摇头道:“没必要,心静了。”
白发童子难得没有跟随离去,双手托着腮帮,凝视着捻芯的针线活,轻声说道:“如果这是真物,你起手挑针,就会触发禁制,再没人帮你脱掉衣服,会死人的。”
捻芯心无旁骛,只当耳旁风。
脚边的线团越来越多,攒簇在一起,如一轮轮袖珍日月相依偎。
白发童子突然说道:“捻芯,你为什么明明想活,却又半点不怕死。不说贪生的老聋儿,哪怕是那清心寡欲的刑官,也会畏死。在我看来,牢狱当中,就数你的心境,最为接近陈清都。”
捻芯又抽出了一根在法袍上洞穿无数山河的经线,打算休歇片刻,答道:“生有可恋,又不至于太过牵挂,死足可惜,却也没有太大遗憾。已然如此,又能如何。”
白发童子说道:“你就是先天资质差了点,不然大道可期,跻身飞升境,还是大有希望的。”
见那捻芯没有搭话的意思,他笑道:“你有没有听说过,青冥天下有个琉璃窖?哪怕你不求容貌,换身皮囊,也能增长好些道行。”
捻芯说道:“只听说蛮荒天下有个狐狸窟。”
白发童子有些无奈,捻芯的冷笑话,确实容易把话聊没了。
就在此时,白发童子率先皱起眉头,站起身,破天荒有些神情凝重。
捻芯刚要挑针,也停下动作。
有人推门而出,他的心脏跳动之声响,犹如神人擂鼓之威势。
每一次心脏擂鼓,整座牢狱小天地,就随之摇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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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暑行宫,收到了一把飞剑传信。
愁苗剑仙将密信交给宋高元,来自倒悬山水精宫,信封上只钤印了一个花押,并无署名,无法以此辨认花押主人的身份。
宋高元正陪着玄参,一起关注地上画卷某处战场,看完那封密信之后,欲言又止。
如今隐官一脉的剑修,轻松许多,只要想要去城头厮杀,已经无需遵循三人一拨的规矩,孑然一身也好,三五成群也罢,想去就去。当下董不得、郭竹酒和罗真意三位女子剑修就结伴离开了避暑行宫,除此之外,徐凝、顾见龙和曹衮也一同御剑前往。
愁苗笑道:“犹豫什么,学一学林君璧。”
宋高元犹豫之后,说道:“我这就回信一封去倒悬山水精宫,我要等到谢稚剑仙撤出战场,再与这位前辈一起去往倒悬山。”
愁苗问道:“就这样把你的宗门前辈晾在倒悬山?不合适吧。”
宋高元说道:“蓉官祖师不会介意的,她本就想要游历倒悬山一番。”
愁苗也就随他去。
第二天,董不得一行三位女子剑修,一起返回避暑行宫,罗真意记起一事,告诉宋高元,她在战场上曾与谢稚剑仙擦肩而过,让她捎句话给宋高元,不用等他。
庞元济站起身,大步跨过门槛,御剑去往城头之前,说道:“宋高元,我就不为你送行了。”
宋高元在这天离开避暑行宫,临行之前,愁苗递给这位鹿角宫修士一个包裹,说是隐官大人送的。
宋高元斜挎包裹,独自一人,过了大门,到了倒悬山,找到那座水精宫,见到了见到了自家宗门的那位女子祖师,蓉官祖师。
年轻剑修见到了自家祖师,无所谓蓉官祖师身边还有数位雨龙宗的女子仙师,年轻人眼眶微红,颤声道:“死了好多人。谢稚前辈也不返乡了。”
蓉官祖师喟叹一声,不知如何安慰这个晚辈。
金甲洲少年剑修玄参,这天与背负长剑的女子剑仙宋聘,一起跨过大门,来到倒悬山,直奔一处渡口。
宋聘一身杀气煞气极重,似乎心神还未真正离开那座战场。
跟随他们一起的,还有两个剑气长城的小女孩,皆是年幼便已是剑修,使劲板着脸的那个,名叫孙藻,姐姐孙蕖在习武。与孙藻不一样,在四处张望的孩子,名叫金銮。
她们都会跟随剑仙宋聘修行,到了宋聘所在宗门,就会在祖师堂被正式收为嫡传。
一行人到了麋鹿崖那边的渡船,会乘坐一条扶摇洲跨洲渡船。
宋聘、玄参两人回乡,两个孩子则是就此离乡千万里。
女子剑仙在渡口只买了两块登船玉牌,等到登船之时,渡船管着通行的练气士,便询问为何两个小姑娘没有玉牌,这不合规矩。
剑仙宋聘当然认得,他又没眼瞎,如此容貌倾城的女子,又背着把传闻暗藏一洲极多剑运的长剑“扶摇”,金甲、扶摇两洲修士都会一眼识破身份。
宋聘道:“给你们面子了,就接好。”
玄参神色自若,觉得宋聘前辈这句话,说得十分天经地义。
最后渡船管事火急火燎赶来,亲自为四人开道登船。
金銮微微张大嘴巴,小姑娘这会儿一头雾水,宋聘剑仙私底下与她们相处,可不这样,笑脸极多,嗓音温柔,是顶好的脾气。
渡船腾出了几间上好房间,宋聘带着两个小姑娘去往视野开阔的观景台,微笑道:“这里就是浩然天下的风景了。”
金銮小声说道:“剑气太少。”
孙藻白眼道:“废话,能跟我们剑气长城相提并论吗?”
金銮不再言语,倒不是怕那孙藻,主要是耳馋孙藻那些个稀奇古怪的山水故事。
宋聘柔声道:“所以你们需要赶紧适应,等到了金甲洲宗门,师父帮你们预留两座灵气充沛的山峰,等到跻身金丹境,可以举办开峰仪式,然后就是你们的府邸了。从那一刻起,你们才算真正在浩然天下站稳脚跟。”
隔壁房间的观景台上,少年剑修伸出手,轻轻摇晃,与两位小姑娘打招呼。
金銮踮起脚尖,灿烂笑道:“玄参哥哥。”
玄参做了个鬼脸。
孙藻蓦然伤心,轻轻扯住女子剑仙的袖子,抽泣道:“师父,我想家了。”
宋聘握住小姑娘的手,轻声道:“以后除了师父,对谁都不要说这种话。”
孙藻不明就里,只是赶紧擦去眼泪,笑着点头。
一天夜幕中,面容枯槁的高瘦老者,过了大门,立即停步闭眼,仰头嗅了嗅,嘿嘿笑道:“久违了。”
正是玉璞境剑仙蒲禾,只是如今已经跌境为元婴境,哪怕身穿法袍,依旧难以掩饰那一身血腥气。
跟随蒲禾一起走入倒悬山的,还有曹衮,以及一双剑气长城的少年少女。
曹衮在成为隐官一脉剑修的时候,才是龙门境,如今已是一位金丹客了。
蒲禾从剑气长城带走的少年少女,少年只是洞府境,资质在剑气长城也不算出类拔萃,算不得如何天才。
但是很对蒲禾的胃口。
至于那位观海境的少女,资质更好,蒲禾却打算让一位山上挚友去传道,身为一位以厮杀见长的流霞洲剑仙,岂会没几个红颜知己。哪怕对方如今高出自己一境,哪怕她依旧貌若少女,可见了面,还是要百转千回喊自己一声蒲大哥的。
少年埋怨道:“蒲老儿,你啥时候才重新当个剑仙啊,不然我这徒弟当得多没面子。”
蒲禾嗤笑道:“收了你这么个洞府境弟子,你觉得老子就脸上有光了?晓不晓得老子在流霞洲的酒局,金丹修士都没资格落座,只能站着喝酒夹菜?”
一旁曹衮无言以对。因为蒲禾剑仙所说,千真万确。有点骨气的金丹地仙,往往不会参加有蒲禾在的宴席,但是愿意去的,更多。
少年怒道:“你少跟老子一口一个老子的。”
蒲禾不怒反笑,“不愧是蒲禾的徒弟,不喝酒时说醉话,喝酒之后,一言不合,便要出剑,一洲侧目!”
只是少年偏不领情,说道:“小小元婴,口气恁大,这要是不熟悉的人,都以为是位飞升境在这儿打哈欠呢。”
曹衮愈发无语。
什么样的师父,什么样的弟子,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女,有些羡慕同龄人的胆大。她就绝不敢这么跟蒲禾剑仙言语。
少年说道:“听说你在流霞洲仇家极多,这会儿跌境,会不会害我被仇家一起砍死?”
蒲禾伸手按住少年脑袋,推远点,“少说几句晦气话。”
他们所乘坐的跨洲渡船,都会停在灵芝斋附近的渡口,蒲禾刚好打算去那座仙家铺子买几件东西,兜里没几个钱,只能挑便宜物件了。实在不行,就跟曹衮那小子借钱,在剑气长城交情深不深,就看借不借钱、请不请喝酒了,反正都是有去无回的。
在灵芝斋那边,少女神采奕奕,少年却不愿意进去,只是坐在台阶上。
曹衮就陪他坐在一旁。
一行人连夜登船,少年趴在栏杆上,有气无力道:“蒲老儿,这里就是你们的浩然天下了啊,瞅着很不咋地嘛。”
蒲禾笑道:“牢记一事,在剑气长城修行,与在浩然天下练剑,是两回事,所以将来境界凝滞,很正常,你小子根本不用着急。我蒲禾的关门弟子,早晚该是大剑仙!”
渡船管事战战兢兢站在不远处。
他们西北流霞洲,虽然失去剑仙蒲禾音讯已久,至多就是听说蒲禾在剑气长城那边问剑落败。
但是蒲禾的赫赫威名,尤其是那乖张诡异的性情,依旧让许多上五境修士和地仙心有余悸。
有个说法,蒲禾一笑,就得死人。
他娘的肯定是要出剑砍人的意思啊。
蒲禾是宗门老祖,正儿八经的谱牒仙师,但是从来行事无忌,杀人越货、坑蒙拐骗什么事情都走得出来,还精通伪装,尤其擅长栽赃嫁祸,路子野得让山泽野修都要喊祖宗,所以蒲禾在山上名声不佳,但是在江湖上,和野修当中,声望极高。当初姜尚真在北俱芦洲兴风作浪,早先还曾被誉为蒲禾第二,都属于拉屎兜在裤裆、还要四处流窜的王八蛋货色。
只是这位渡船管事,瞧着这会儿的老人,很难与印象中的剑仙蒲禾重叠。
到了房门口,蒲禾丢给弟子两瓶丹药,让少年分别外敷内服,少年关门后,脱掉衣服,呲牙咧嘴,身上有一道巨大的伤痕,远未痊愈。
是那蒲老儿将他从尸体堆里拎出来的。
涂抹药膏,吞咽丹药,重新穿好衣服,少年开始在床上盘腿而坐,勤勉修行,温养本命飞剑。
片刻之后,敲门声响起,曹衮自报名号。
少年在蒲禾那边口无遮拦,但是对这位隐官一脉出身的外乡剑修,哪怕曹衮境界不高,少年却反而很敬畏。
少年赶紧去打开门。曹衮看到有些拘谨的少年,笑道:“与你说些在浩然天下修行的注意事项,别嫌烦。身为谱牒仙师,繁文缛节,未必讨喜,但是你且听听看。”
少年竖耳聆听,十分专注。
曹衮最后说道:“野渡,以后跟随蒲禾剑仙修行,要珍惜。”
名为野渡的少年使劲点头,“我师父……是这个!”
曹衮看着神采飞扬的少年伸出大拇指,忍住笑。屋外廊道那边停步许久的蒲老儿,笑眯眯点头,找酒喝去了。
皑皑洲剑修邓凉,独自一人,神色落寞,离开了剑气长城。
在此历练多年,只是将境界一点一点熬到了元婴瓶颈,始终未能破境跻身上五境。
先前宗门请那跨洲渡船帮忙,在倒悬山先后飞剑传信两次避暑行宫,都是询问他何时返回,邓凉都未理睬。
虽说邓凉在避暑行宫那边,甚至不如曹衮、玄参几个年轻剑仙那么“出彩”,很容易让人忘记一个事实,邓凉是一位极其年轻的元婴境剑修!
不但在那皑皑洲宗门祖师堂,拥有一把座椅,而且位置极为靠前。
邓凉还是野修出身,在红尘里摸爬滚打多年,成为谱牒仙师之后,待人接物滴水不漏,故而人缘极好,更是宗主极为器重、且需倚重之人。
邓凉在离开剑气长城之前,去了那座酒铺,在一块无事牌上边写下一句,来时元婴,去时元婴,不曾破境,愧对美酒。
斜挎包裹,登上渡船。
渡船管事亲自迎接,邓凉与之得体言笑。
邓凉先以飞剑传信宗门,只说自己已经动身返程。
到了船舱屋内,摘下包裹,除了数枚已成遗物的无事牌,还有些闲余物件,邓凉取出一封信,愁苗剑仙让他登船之后打开,说是隐官大人的亲笔信,十分熟悉的字迹,信上说了几件事,其中一件,是请邓凉帮忙送一封信给剑仙谢松花,再就是请他邓凉帮着照顾些谢剑仙从剑气长城带走的剑修弟子,信的末尾,还提及一件关于第五座天下的密事,要他带给宗门祖师堂,若是邓凉师门真有想法,就可以早做准备了。
邓凉收起信,离开房间,去赏夜景,天高月明。
很是怀念避暑行宫,很是佩服年轻隐官。
倒悬山春幡斋,刚刚商议完一桩要事,晏溟从书案之后站起身,笑道:“这段时日,与诸位共事,十分痛快。”
米裕,邵云岩,纳兰彩焕,韦文龙同时站起身。
米裕没有任何言语,只是抱拳送别。
邵云岩微笑道:“能与晏剑仙朝夕相处,幸莫大焉,与有荣焉。”
纳兰彩焕抱拳道:“晏溟,当家做主,生财有道,我未必输你,但是身为剑修,我不如你。”
米裕神色黯然,“我更是。”
晏溟笑着点头,大步离开屋子,只与米裕和纳兰彩焕两位同乡人,说了一句活着的,怎么就轻松惬意了,无需愧疚。
避暑行宫,外乡剑修都已远去返乡,愁苗剑仙站起身,说道:“从今天起,在隐官回来之前,董不得和徐凝共同负责决断事务。”
罗真意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半句挽留言语。
愁苗跨过门槛后,背对众人,笑道:“先行一步。”
失去双臂的晏溟,将一枚印章别在了腰间,返回剑气长城,以剑修身份,重返城头。
九境女子武夫,白炼霜,不再给孩子们教拳喂拳,离开了躲寒行宫,回了趟宁府,将宁府上下各处,都收拾清扫了一遍,然后在大门口驻足许久,喃喃低语许多,这才去往城头。
元婴剑修殷沉,首次离开了修道之地,御剑而出,赶赴战场,一去不回。
蛮荒天下,拖拽天上一轮月,来到人间,撞向剑气长城。
城头之上的老剑仙董三更,嗤笑一句我去你娘的,随后御剑撞月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