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掌厨的太监一脚踹出门外,独自在外面忙活起来。
御膳房的大门紧闭,一干厨子,太监,宫女在外面急得团团转,不知太子殿下受了什么刺激偏要跑来庖厨之地祸患,却又不敢出来打扰,只听得外面笃笃笃然后一阵碗碟摔碎的声响。刘瑾和谷大用急得搓手跺脚,快哭了……时已掌灯,御书房里琉璃宫灯高照,书房内亮若白昼,弘治帝随意地披着龙袍。烛光下批阅着奏本,神情专注,面有忧色。
江南水患,辽东水灾,四川土司造反,东南倭寇扰境。更别提鞑靼小王子(伯颜猛可)频频犯边,简直每年入冬之前,边军都要与鞑靼浴血奋战几回,明明胜少败多,屡屡边境被鞑靼大军暴虐夺掠之后尽兴而归,宣府大同的总督却仍厚着脸皮粉饰太平,言必称胜。
弘治帝搁下朱笔,揉了揉紧拧的眉心,忧心忡忡叹了口吻。
这样的大明江山,如此遍地疮痍的祖宗社稷,教他如何放心交给朱厚照?那个十五岁孩子的衰弱肩膀,扛得起这样的重担么?
殿外传来短促的脚步声,一名宦官匆忙入内,跪地颤声道:“陛下,太子殿下不知为何竟进了御膳房……”
弘治帝皱眉沉声道:“他没事进御膳房做什么?”
“奴婢不知,殿下一出来便将一切人赶了出来,并将大门打开,不许任何人入内,不知在外面忙什么,奴婢等不敢窥视。”
弘治帝沉吟片刻,放下手里的奏本,站起身道:“摆驾御膳房,朕亲身去瞧瞧。”
皇帝出行,内宫太监宫女扈从云集,弘治帝乘着轿辇,禁宫武士开道,内宫太监宫女紧随,所幸弘治帝节省自律,极少动用全部仪仗,百余人便匆匆朝御膳房行去……当弘治帝离开内宫南侧的御膳房门前,急得团团转的刘瑾,谷大用等人纷纷跪伏于地。
御膳房的大门依旧紧闭,外面传来咕噜咕噜沸煮的声响。
弘治帝愈发疑惑,于是悄然推开门,却见太子朱厚照围在灶台边打转,忙得不亦乐乎,脸上被柴火油烟熏得一片黑,汗水流下,脸蛋糊得彩色青黄,跟小花猫似的。
朱厚照浑然不知此刻他的笼统多蹩脚,好不容易亲手做出一碗羹汤,凑着烛光低头瞧了一阵,眉头渐渐皱起,显然对羹汤的成色很不称心,不死心肠用调羹舀起一勺朝嘴里送去,一入嘴便觉得滋味乖僻难吃,直欲呕吐。
朱厚照定定瞧着这碗亲手做的羹汤,不知过了多久,愤慨地将手里的汤勺一扔,然后咧开嘴哇哇大哭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从他那张脏兮兮的脸下流淌而下。
弘治帝在门口瞧得又好气又好笑,温声道:“我儿这是怎样了?好好的哭什么?”
朱厚照扭头见父皇来了,擦着眼泪抽噎道:“父皇,儿臣想亲手给您做一碗汤,可是秦堪教了我好几遍,儿臣却怎样也学不会,儿臣太笨太没用了,不管怎样用心做,做出来的东西都这么难喝……”
弘治帝睁大了眼睛,怔怔地盯着眼前哭得伤心欲绝的儿子,再瞧了瞧灶台上那碗黑乎乎不知什么质地的羹汤,许久,弘治帝的眼泪如泉水般喷涌出来,如雨如江,不可遏止。
困难地迈开步,弘治帝走到灶台边,端起朱厚照亲手做的那碗卖相美观的羹汤,眼泪一滴又一滴,滴入了如火如荼的汤里。
“我,我儿,……终于长大了,父皇很高兴,……很高兴。”
弘治帝一边流着泪,一边把那碗汤往嘴边送。
朱厚照大惊,急道:“父皇不要喝,很难喝的……”
弘治帝笑中带泪:“我儿亲手做出来的,不论何种滋味,对父皇来说,都是全天下最美味的东西。”
说完弘治帝渐渐地喝下那碗羹汤,他喝得很慢,一口接一口,每喝一口便咂摸咂摸嘴,仿佛在细细回味,称心地点点头,再喝一口……御膳房里一片沉寂,天下最尊贵的一对父子相泣无言,只听得到父亲迟缓的啜饮声。
门外,一切的禁宫武士,太监宫女们也被这一幕所感动,不知何人带头,一切人纷纷面朝房门跪下,垂首伏地不起,啜泣声此起彼伏。
那碗羹汤弘治帝喝得一滴不剩,甚至大失皇帝威仪的用舌头舔了一遍碗沿,这才悄然放下碗,含泪注视着朱厚照,流着泪却笑得很幸福:“厚照,这是父皇此生喝过的最好喝最美味的一碗汤,父皇不骗你,父皇可以发誓。”
朱厚照流着泪道:“父皇,儿臣再多学几日,一定做得比昔日更美味。”
弘治帝畅快大笑:“好好好!父皇等着品味。”
牵起朱厚照的手,一如朱厚照幼时普通,弘治帝心境极好,呵呵笑道:“走,陪父皇宫里随意走走,今晚不批奏章了,古人谓踏月寻梅乃一桩雅事,我们父子今晚也在宫里附庸风雅一番。”
“好。”朱厚照高兴地牵着弘治帝的手,父子二人不乘车辇,渐渐步行,禁宫武士和太监们远远跟在前面,不敢惊扰这一对最尊贵却也是最不幸的父子。
皎洁的月色将二人的影子拖得很长,很近,仿佛融为一体。
谁说皇宫的月色令人又冷又怕?至少这一刻,大明禁宫内的月光洒在身上是暖暖的,像阳光,比阳光更纯净。
被弘治帝牵着的朱厚照走了几步,身形一顿,侧头瞧着弘治帝,瞧得很细心,仿佛想把父皇这些年鬓边的白发数清。
秦堪没说错,原来父皇真的老了,他的鬓边仿佛染了一层严霜,朱厚照踮起脚,想帮父皇把那层心爱的霜抹去,抹了几下,却一直抹去不了。
白发和皱纹,那是岁月刻下的痕迹,贵为皇帝和太子,也顺从不了岁月无情的雕刀。
朱厚照中止了无谓的动作,定定看着弘治帝,不知怎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父皇,你永远不要老,好不好?”
弘治帝一楞,接着仰天大笑,笑得怆然,笑得幸福。
“好,父皇永远不老,父皇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