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十二月就要到了,黄河一带,风雪绵绵,一如往昔般,下得似乎不愿再停下来。
只是,往日里即便在大雪之中仍然点缀来去的人迹,已然变得稀少起来,野村荒凉如鬼蜮,雪地之中有尸骨。
风雪之中,沙沙的马蹄声,偶尔还是会响起来。树林的边缘,三名高大的女真人骑在马上,缓慢而小心的前行,目光盯着不远处的林地,其中一人,已经挽弓搭箭。
马的身影在视野中出现的一瞬间,只听得轰然一声响,满树的积雪落下,有人在树上操刀飞跃。雪落之中,马蹄受惊急转,箭矢飞上天空,女真人也陡然拔刀,短促的大吼当中,亦有身影从旁边冲来,高大的身影,挥拳而出,犹如虎啸,轰的一拳,砸在了女真人战马的脖子上。
大蓬的鲜血带着碎肉飞溅而出,战马惨叫嘶鸣,踉跄中如山倒下,马上的女真人则带着积雪翻滚起来。这刹那间,两边人影冲杀,兵器相交,一名女真人在厮杀当中被陡然隔开,两名汉人围杀过来,那冲过来一拳打碎战马脖子的大汉身材高大,比那女真人甚至还高出些许,几下交手,便扣住对方的肩膀皮袄。
这大汉身材魁梧,浸淫虎爪、虎拳多年,方才猝然扑出,便如猛虎下山,就连那高大的北地战马,脖子上吃了他一抓,也是喉管尽碎,此时抓住女真人的肩膀,便是一撕。只是那女真人虽未练过系统的中原武艺,本身却在白山黑水间狩猎多年,对于黑熊、猛虎恐怕也不是没有遇上过,右手单刀亡命刺出,左肩全力猛挣,竟如同巨蟒一般。大汉一撕、一退,皮袄被撕得漫天裂开,那女真人肩膀上,却只是些许血迹。
然而在那女真人的身前,方才冲树上飞跃而下的男子,此时已然持刀猛扑过来。此时那女真人左边是那使虎爪的大汉,右边是另一名汉人斥候夹击,他身形一退,后方却是一棵大树的树干了。
砰的一声,他的身形被撞上树干,前方的持刀者几乎是连人带刀合扑而上,刀尖自他的脖子下方穿了过去。刺穿他的下一刻,这持刀汉子便猛地一拔,刀光朝后方由下而上挥斩成圆,与冲上来救人的另一名女真斥候拼了一记,从人体里抽出来的血线在白皑皑的雪地上飞出好远,笔直的一道。
汉人之中有习武者,但女真人生来与天地抗争,强悍之人比之武学高手,也绝不逊色。譬如这被三人逼杀的女真斥候,他那挣脱虎爪的身法,便是大多数的高手也未必使得出来。若是单对单的亡命搏杀,鹿死谁手尚未可知。然而战阵搏杀讲不了规矩,刀锋见血,三名汉人斥候这边气势暴涨,朝着后方那名女真汉子便再度合围上去。
另一名还在马上的斥候射了一箭,勒转马头便跑。被留下的那名女真斥候在数息之间便被扑杀在地,此时那骑马跑走的女真人已经到了远处,回过头来,再发一箭,取得是从树上跃下,又杀了第一人的持刀汉子。
箭矢嗖的飞来,那汉子嘴角有血,带着冷笑伸手便是一抓,这一下却抓在了空处,那箭矢扎进他的心坎里了。
他在雪地上倒下去,两名同伴冲上来扶他。
这瞬息间的战斗,转眼间也已经归于平静,只余下风雪间的猩红,在不久之后,也将被冻结。剩下的那名女真斥候策马狂奔,就这样奔出好一阵子,到了前方一处雪岭,正要转弯,视野之中,有身影忽然闪出。
他下意识的放了一箭,然而那黑色的身影竟迅如奔雷、鬼魅,乍看时还在数丈之外,转眼间便冲至眼前,甚至连风雪都像是被冲开了一般,黑色的身影照着他的身上披了一刀,雪岭上,这女真骑兵就像是在奔行中陡然愕了一下,然后被什么东西撞飞下马来。
雪岭后方,有两道身影此时才转出来,是两名穿武朝军官服装的男子,他们看着那在雪地上不知所措转圈的女真战马和雪地里开始渗出鲜血的女真斥候,微感咋舌,但最主要的,自然还是站在一旁的黑衣男子,这手持单刀的黑衣男子面色平静,容貌倒是不年轻了,他武艺高强,方才是全力出手,女真人根本毫无抵抗能力,此时额角上微微的蒸腾出热气来。
“福禄前辈,女真斥候,多以三人为一队,此人落单,怕是有同伴在侧……”其中一名军官看看周围,如此提醒道。
持刀的黑衣人摇了摇头:“这女真人奔跑甚急,周身气血翻涌不平,是方才经历过生死搏杀的迹象,他只是单人在此,两名同伴想来已被杀死。他显然还想回去报讯,我既遇上,须放不得他。”说着便去搜地上那女真人的尸体。
“福禄前辈说的是。”两名军官如此说着,也去搜那骏马上的行囊。
此时出现在这里的,便是随周侗刺杀完颜宗翰未果后,侥幸得存的福禄。
在刺杀宗翰那一战中,周侗奋战至力竭,最终被完颜希尹一剑枭首。福禄的妻子左文英在最后关头杀入人群,将周侗的头颅抛向他,此后,周侗、左文英皆死,他带着周侗的首级,却不得不奋力杀出,苟且求活。
他被宗翰派出的骑兵一路追杀,甚至于在宗翰发出的悬赏下,还有些武朝的绿林人想要得到周侗首级去领赏金的,偶遇他后,对他出手。他带着周侗的人头,一路辗转回到周侗的老家陕西潼关,觅了一处墓穴安葬——他不敢将此事告知他人,只担心日后女真势大,有人掘了墓去,找宗翰等人领赏——替老人下葬时冷雨霏霏,周围野岭荒山,只他一人做祭。他早已心若丧死,然而想起这老人一生为国为民,身死之后竟可能连安葬之处都无法公开,祭奠之人都难再有,仍不免悲从中来,俯身泣泪。
福禄这一生追随周侗,亦仆亦徒、亦亲亦友,他与左文英成亲后曾有一子,但在满月之后便使人在乡下带大,此时恐怕也已成婚生子。只是他与左文英随侍周侗身边,对这个儿子、可能已经有了的孙儿这些年来也从未有过照看和关心,对他来说,真正的亲人,可能就只有周侗与身边渐老的妻子。
他的妻子性情坚决果断,犹胜于他。回想起来,刺杀宗翰一战,妻子与他都已做好必死的准备,然而到得最后关头,他的妻子抢下老人的首级,朝他抛来,拳拳之心,不言而明,却是希望他在最后还能活下去。就那样,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人在不到数息的间隔中相继死去了。
葬下周侗首级之后,人生对他已无意义,念及妻子临死前的一掷,更添悲怆。只是跟在老人身边那么多年,自杀的选项,是绝对不会出现在他心中的。他离开潼关,心想以他的武艺,或许还可以去找宗翰再做一次刺杀,但此时宗望已摧枯拉朽般的南下,他想,若老人仍在,必然会去到最为危险和关键的地方,于是便一路南下,准备来到汴梁伺机刺杀宗望。
然而这一路下来时,宗望已经在这汴梁城外发难,数十万的勤王军先后战败,溃兵奔逃,碎尸盈野。福禄找不到刺杀宗望的机会,却在周围活动的途中,遇上了不少绿林人——事实上周侗的死此时已经被竹记的舆论力量宣传开,绿林人中也有认识他的,见到之后,唯他马首是瞻,他说要去刺杀宗望,众人也都愿意相随。但此时汴梁城外的情况不像忻州城,牟驼岗铁桶一块,这样的刺杀机会,却是不容易找了。
福禄在舆论宣传的痕迹中追溯到宁毅这个名字,想起这个与周侗行事不同,却能令周侗赞叹的男人。福禄对他也不甚喜欢,但心想在大事上,对方必是可靠之人,想要找个机会,将周侗的埋骨之地告知对方:自己于这世间已无留恋,想来也不至于活得太久了,将此事告知于他,若有一日女真人离开了,旁人对周侗想要祭奠,也能找到一处地方,那人被称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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