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交多年,他早知许思颜性情。若非有了确凿证据,他不会冒然动手,甚至毫不避讳地将他身边的随从替换,或者……诛杀?
许思颜走到琴案前,手指在独幽弦上拨过,听到古杳的琴声悠悠荡开,缓缓道:“独幽琴,为中原琴师所斫,不久妻亡子散。后来历代所有者均不得善均,故有不祥之说。百年前,独幽失踪;再出现时便在你手中。你曾说是从一旧琴行无意间得到,但朕得到的消息,此琴曾在二十余年前出现在北狄的一份礼单上,正是送给金妃的。金妃多才多艺,竟然知晓此琴有不祥传说,虽爱逾至宝,却极少弹奏,故而无人得知。”
楼小眠微微颔首,“皇上英明!这些年北疆清平,可瞧来皇上并未松懈过。若北狄王廷无人,这二十余年前的礼单,可着实不容易打听到。”
许思颜低叹,“嗯,的确不大容易。连狄王锲在朕身边的钉子都找不出来,本就鲁钝得很。”
楼小眠叹道:“有皇上机敏也就够了!能从臣爱惜的一把琴入手,一直查到狄国的金妃……皇上这是费了多久的心思了?”
他依然拈着棋子,云淡风轻一如往日,黑眸深寂如潭,不动声色地在逡巡于眼前的年轻帝王。
正如他所猜测的,他暴露了。
可他不知道眼前曾经的挚交到底了解多少。
许思颜果然不负他们多年的交往,凝视他片刻,便坦然道:“可能比你预料得要多些。伏山三百七十六口金氏族人,其中一百五十口十六岁以下……朕把他们请入了吴境。”
“嗒嗒嗒……”
楼小眠手中的黑子蓦地掉落,在地上弹跳着,不知滚哪里去了。
他的唇色亦转作雪白,手指半掩着唇,低低咳嗽。
许思颜道:“你似乎也不那么信任居峌王吧?伏山虽位于北狄,但距离吴国边境极近,有个风吹草动,翻越两座大山,便可离开北狄,到达居峌王鞭长莫及的吴国境内。朕也万分想不通,狄王诛你全家,你自己分明也早就知道,北狄多少高官,盼着你永远消失,再不能回去……朕却能让你翻云覆雨,位极人臣,你在何苦还想着北狄?”
楼小眠面容如被风雨蚀得褪色的花瓣,掩不住的萎黄憔悴。他慢慢道:“臣有负皇上信任,臣万死……只是臣不明白,皇上应该早已知晓臣是狄人,为何还要大费周折请来顾无曲救臣?”
“不是朕要救你,而是朕的皇后要救你。”许思颜冷凝的神色转过一抹温柔,“何况的确是你拼死救了朕的妻子,哪怕……你本意救的是小今!”
“小……小今……”
楼小眠忽然支持不住,身体一晃摔倒于茵席上,呛咳出大口鲜血。
顾不得将唇角的血拭去,他咬牙看向许思颜,“你还知道多少?”
许思颜淡淡道:“哦,也不是太多。总之,朕谢谢你还知道维护她,没把她和朕一起推向进步两难的风口浪尖。”
他冷冷地瞧向楼小眠,俊秀的面容笼着冰寒清霜,低声道:“若你有一分毁她的心思,朕会当着你的面,一寸一寸凌迟你辛苦保下来的三百七十余口族人,并将你金家斩尽杀绝,——不论他们在吴国还是北狄,是朝臣还是平民!”
手掌重重击在独幽琴上,拖着“嗡嗡”尾声的颤音里,琴弦已断了两根。
所谓罕世珍宝,也需有人珍惜时才算珍宝。
譬如千里马之于伯乐,譬如独幽之于楼小眠,又譬如楼小眠之于许思颜。
楼小眠扶着棋案勉强坐起身,瞧着心爱的琴,惨淡地笑了笑,“皇上,你受伤了!”
看似细弱的丝弦断裂时亦能如刀锋尖锐,许思颜的指尖被滑出细长的伤口,鲜血一滴一滴在落到桐木上,慢慢在渗了进去。
此时此刻,楼小眠心疼的,应该还是他的琴,而不是他曾经的主上和朋友吧?
许思颜滴着血的似乎不只是手,连心头都一阵阵被剐着般疼。
幸亏,再大的背叛,他只需一个人承担;而他的苦楚和痛楚,可以由瑶光殿里巧笑嫣然的小妻子慢慢抚平。
他慢慢道:“楼小眠,受伤的不仅有朕。还有……皇后。当年同去江北,《帝策》的存在瞒不过你;也只有你最可能猜测到我们寄回京的信函里说了《帝策》下落,进而抢先动手杀了白大枚,窃走《帝策》。是你辗转把《帝策》给了太后吧?甚至,也是你把朕的九龙玉牌给了沈南霜,刻意让朕和木槿不和吧?江北兵乱那夜,第一个顺着木槿离开的路线去寻找的人,可不就是你!可笑,朕竟然一直不曾怀疑过你!”
他走回楼小眠跟前,雍贵冷淡的面容几乎与他相触,“《帝策》被太后拿去引开木槿,险些害她万劫不复;九龙玉牌则害得木槿失去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楼小眠苦涩地阖了阖眼,“皇上,臣承认,臣一心对大吴不利,对皇上不利……但臣从未想过对皇后不利。《帝策》给太后,原只是为了助长其野心;九龙玉牌之事……臣的确有私心,但臣没想到皇后会怀孕,更未想到皇上后来真的会对皇后一心一意……”
“朕对皇后如何,与你何干?”许思颜再忍不住,一把捏住他前襟,眸子里灼起了幽幽火焰,“你……你竟敢对皇后动了念头!”
楼小眠叹道:“她是小今……我一想到她便是当年那个被我丢弃的小小女婴,心都软得快化了!我不知道怎么对她最好,我只想给她最好的……”
他的目光清明却悲伤,无力地看向他,“事已至此,臣愧对皇上知遇和厚爱!千刀万剐也罢,五万分尸也罢,臣愿赌服输!但臣的族人大多与世隔绝,并不涉及两国政事,更不知晓小今身世……但求皇上看在小今份上,恕过他们吧!”
“小今!你竟用木槿来要挟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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