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你,是你举报了他!可他,李书文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此人以奇巧淫技祸乱人心,”夏婉卿义正言辞道,她的声音回荡于哨兵脑内,传递着严厉的情绪:“其思想危害甚大,已诱你耽误修真,是以——思想罪。”
思想罪。
如此可笑的三个字,洛玄却笑不出来。只感到阵阵寒冷袭上后脑。他知道,对天元门内的向导们而言——的确可以有这个罪。因为他们,不仅有这个能力,更可怕的是,他们切切实实地拥有这个权力。而哨兵,则沦为了帮凶。
“放开——”他竭力挣脱,可向导强大的精神力通过链接牢牢地桎梏住他控制四肢的脑脊神经,她的修为日益精进,而今骤然发难:“是我!是我的错!与他无关!放了他——放了他!”
对方若因他而死,他不能见死不救!
“洛玄,听话!”
向导喝道,施加的精神暗示毫不客气地一个拍打在哨兵精神力网上。
“——为什么,”洛玄动用全身的力气对之对抗,可神经末梢的被掌控令他的挣扎绵软无力,气急败坏:“你们这般,你们这般!可曾考虑他的儿子李乐还在帮你们做事!”
怎可如此!
“那又如何,不过一名普通人。”夏婉卿对他的冥顽不灵这一回彻底失去了耐性,屏蔽了那些令人烦躁、愤慨如潮水的咆哮情绪,她放柔声音:“洛玄……走,跟我回家。”
狠狠地加大了灵力的输出,第一次动用了玄心术第二式山中之傀,她极快地侵入了对方的精神图景,化为了“天”——同时不禁地恼火,如果对方能够把更多心思花在双修上,她控制起来也不必耗费那么多力气,不过总归成了。荒漠上空风云变幻,落下了倾盆大雨,瓢泼于盐湖中,直接绑缚了那头昏睡不醒的睚眦——哨兵的精神体发出一声不适的哀鸣,连眼皮都没睁开,就任她,那红色的细线捆住了四肢,摇晃着僵硬的脑袋,由红线提吊着关节,一步一动缓缓走出了湖面,宛若悬丝傀儡。
现实中短短几息,洛玄就发现自己的手脚,再不听自己使唤。
惊惧、恐慌、恨意、愤怒,情绪的洪流随即被舒缓的疏导淹没平复。
精神即将陷入恍惚之前——
“李书文、李书文——我找到了——”
他脖子艰难地扭过去,他看到了,他看到了那名普通人被按在地上,一身脏乱头发如杂草,一柄锃亮大刀就在他颈上几寸,熠熠生辉。
“——我找到李乐了!”
他想告诉对方——咽部的肌肉却已不受控制,于是话语被封禁了,堵在喉咙里。他徒劳地发出口型,合上了,一步一步,由向导操控着思绪,牵引着茫然离开了人群。
天元门……
这里是向导的天堂,普通人的地狱。
李书文跪在地上动了一动,被押送他的哨兵警告地摁住了。
向导们一条条宣读他的罪状。
死期将至的如今,他的内心反倒平静了下来。
——奇巧淫技,祸乱人心。
——投机倒把,以图己利。
——思想反动,危害朝纲安全。
——煽动谋逆,妄引西学毒瘤。
菜市口的地面,污泥脏水,手指贴于其上,湿冷不堪。指尖轻轻弹了弹,莫须有的几个乐符,指甲缝里渗出的皆是腥臭秽物。
“李书文——李书文——”
他隐隐地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像是那位哨兵的声音。
“我找到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些?
那声音低了下去,渐消于无。李书文的心绪被撩动了一丝波澜,他感到自己开始有点后悔了。
本不该与那哨兵说那么多话的……但到底有些难得,一个能交流的人、愿意帮助他的人……也不怪对方,精神链接的双向共享就意味着,就算哨兵不想将这件事告诉向导,等他们一待待一块,向导早晚就知道哨兵心里想什么了。
只是仍觉得讽刺,自己熬了这么久……怎么还没记住这个道理:每一个向导都是天然的思想警察,哨兵就是他们的耳目爪牙。
他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让自己彻彻底底地成为一个木头人,再也不去企图拥有自己的想法。像他的邻居,像他曾经的同事,像所有沉溺“粮食”的普通人……若果那样,他的生命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李乐啊李乐……
爸爸等不住你了。
李书文心想道,耳畔响起了长刀劈开风的声音。
人生无常。
剧痛挟裹着黑暗披覆了视线,眼前迷蒙,似幻若梦。
有一女子,身着连衣红裙,款款而至。那是他因产后感染早早逝去的妻子。
“艾诗……”
李书文呢喃出对方的名字。
妻子红唇微勾,笑睇着他,怀里抱着婴孩,那是小小的李乐,朝他手舞足蹈。
他们诗书礼乐,终得团聚。
天元历庚戌年八月十五日,午时三刻,李书文卒,死于示众斩首。
头颅脱离躯干的那一刻,李书文残余的视觉飞起空中,看到所有向导眯起眼,在胸前划了个手势。那是在防御受刑人临死前爆崩的情绪波动。
而他也看到了,李乐趴在窗前,专注地端详着院里他的作品,那台大铁甲怪物。有很多人围着他,嘘寒问暖。
若有来生……
李书文走向他挚爱的妻儿,搂住他们。
若有来生……
以最后的思念,他许了一个愿望:
愿我们能出生在一个没有哨兵向导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