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只要我们一伸手就能把手插进云朵里,就像插进巨大的软软的棉花糖里面一样。
宁岚看的出神,长风吹不动他的短发,也修正不了他黯然失色的眼睛。
而刘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了他身边,他用右手攀附着宁岚的肩膀,和他并肩站在一起。但是并没有任何言语。我跟秦川也随即站了起来,直到现在,我们才发现了宁岚好像瞬间变了一个人,但仍然对自己的过错一无所知。
我们三个人面向群山,面向山坡上一座座木房子,一块块绿油油或金灿灿的田野。
宁岚缓缓回过头,看着我和秦川。
“我今天要早点回家,得先走了。”
他的语气随意而坚定。
秦川也把手搭在宁岚肩上。
“不是说好的今天要一起玩到晚上吗,等天一黑,我们就去河里摸鱼,怎么现在就走了?”
宁岚不再说话,又回头面对群山。
我与秦川对视一眼。
“那你晚上还来吗?”
我向前一步,想跟他靠的近一些。
“不来了。”
宁岚答道。
他转身离开我们,径直向着山下走去。我们定定看着他下山的背影。看着他又回头对我们说了一句,“下次吧。”便一路小跑着消失在我们的视线。直到宁岚离开,我也始终不能相信,因为这样的玩笑宁岚从来都不会介意的,因为他什么都不缺,因为他没有因为穷而自卑的烦恼。直到刘雨说出我们不知道的一切……
宁岚走后,我们又一起讨论着
,各自勾画心目中松柏高中的蓝图,我们的交流依然亲切,可是又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我和秦川的心情都格外复杂。这时我们又再一次想起宁岚,想起他的喋喋不休,想起他的高谈阔论,想起那首他送给英语老师的诗。
“语文老师说,这是a(阿)、b(波)、c(次)、d(的)。
你说这是A、B、C、D
你读的抑扬顿挫标准
可她的发音更让我动听
啊
为什么我生来就要一心一意
为什么我只能对汉字钟情
那么
别了,A、B、C、D”
我们回想着宁岚写给英语老师的打油诗,假想着英语老师被气的脸红脖子粗的场景。我们在宁岚不在的时候,又因为他有了一点可以聊的乐趣,但总不及他本人在来的那么直接,那么无可替代。
我后来常常这样想,有些人的确是自带光环的,他往人群中一站,立马会有人向他靠过来,就像一个歌手只要拿起麦克风,就会有掌声和鲜花一样。
“你们知道吗?宁岚在很小的时候就没有妈妈。”
刘雨的一句话又让气氛再一次凝固。
我和秦川都收起了笑容,目光急切的看着刘雨。
“宁岚妈妈在他五岁的时候就跑了(离家出走)。”
秦川丢掉了手中的狗尾草,似乎听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对于我来说,这也是秘密,因为我眼中的宁岚对我从来都是无话不说的。
刘雨双手环抱膝盖,继续说着我们并不知道的,关于宁岚的一切。
“宁岚的妈妈在他五岁的时候就跑了”。
刘雨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后面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和秦川都很惊讶,一种酸酸的感觉顿时从我心底蔓延开来。
“为什么要跑?”
秦川追问道。
“他的爸爸当时很爱喝酒,而且是经常喝醉,每次都东倒西歪的那种。一喝醉就开始乱说话,说什么后悔娶了他妈妈,说什么被父母耽误了。”
刘雨继续说道,
“宁岚的妈妈看不惯,每次都因为这些事吵架。还经常大打出手,宁岚的妈妈经常要拿刀去砍他爸爸。起初他爸并还手,后来这样的事就一直发生。”
刘雨稍稍停顿。
“有一次他们家闹的特别凶,连隔壁邻居都能听到很大的动静。我妈也过去看了,因为我们家跟宁岚是同一个村子,当时宁岚的妈妈用火钳(农村夹炭火的工具)打他爸爸,铁做的火钳都打弯了。那时宁岚的爸爸是真的恼怒了,把她妈妈按在地上拳打脚踢。如果不是邻居及时赶到,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那宁岚当时在做什么呢?没有阻止他们吗?为什么不劝他爸少喝点酒,或者劝劝他妈妈不要总那么冲动呢。”秦川接过话。
“宁岚那时候还小,但是每次他们打架的时候,他都会扑上去,夹在两人中间,他爸妈怕伤着孩子,所以一般都会收手。”
“既然这样,因为宁岚,他妈妈为什么还要跑呢?”
我再次追问。
“可是宁岚并不能每时每刻都在家,况且他父母为了不影响他,也知道尽量回避。有一次宁岚上学回家,发现家里桌子椅子东倒西歪,玻璃杯在地上碎了一地,他没有看到他爸也没有看到他妈妈。他甚至怀疑自己走错了家门。
他在家里搜寻着,像是来到了一个陌生地方的路人一样。他喊着爸爸妈妈,他妈妈没有回应,很久之后,他爸爸才从后山下来,面红耳赤,全身散发着浓浓的酒味儿。他立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问妈妈去哪了?他爸告诉他去外婆家了。在那个年代,一部手机都太奢侈,他甚至都不能给他妈妈打一通电话。
直到十天之后,他妈妈回来了,脸上挂着一道道伤疤。那天晚上,他妈妈认真地给他收拾课本书包,叮嘱他要好好上学。”
“后来呢?”
“后来他妈妈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秦川沉默了。我仍然细细地聆听着。
“又是几年后,宁岚才从舅舅口中得知他爸和他妈妈在那天又大吵了一架,他爸说娶了不该娶的人,错过了不该错过的人,她妈妈一气之下喝了农药,幸运的是发现及时被救下来了。但是他妈妈也因此伤透了心,便离开了这个家。”
这个故事刘雨讲的很清楚,我们听得很震撼也很心酸。我现在仿佛能明白宁岚为什么会如此的邋遢,不讲究,以及如此的不修边幅。没有妈妈的提醒和照顾,从小与酒**亲一起长大,我想这是我能想到的事。
许多年过后,我又更深刻地明白了另外一件事。宁岚从小在家庭矛盾中长大,留下了那么多心理阴影。他的童年是灰暗的,是孤独的,他的性格是受到扭曲的,那时候同村的小孩都不愿意跟他一起玩耍。我甚至对宁岚的父母怀恨在心,为什么他们的过错要让宁岚承担?
后来他出生的那个村庄被政府征收作为旅游重点开发地区,补了很多钱,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小富二代,他从此衣食无忧了,可它他依然没有朋友。
宁岚是把我们都当成了最好的兄弟,对我们从不设防,除了这件事,他什么都会跟我们说。可是就在那天,我们深深伤害了他,是我们,是我让他又一次尝到被嫌弃,被疏离的痛苦。
自那过后,暑假过半,我们都没有再见过他,我约定好的地点永远只有我和刘雨秦川。直到那天,我们所有同学去班主任家道别,我又再一次见到了宁岚。宁岚早早地就到了,等我们到的时候,他把两整盒中性笔和两套崭新的校服递给我和秦川。
他说,“谢谢你们”。他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们,“欠你们的都还给你们了。”秦川并不接受,反问宁岚,“你这是什么意思?”宁岚默默不语。我拉着秦川,示意他不要再问。
但是我心如刀绞,我从来不觉得失去是一种什么东西,又或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我只知道我需要朋友,我的脑海里浮现关于宁岚的一幕一幕,打篮球他会第一个带上我,因为他有自己的篮球,在哪座山上发现一个山洞,他会第一个告诉我,买好手电,相约晚上一起探险,我想起他写过的一封封情书,与我商量哪里好哪里不好,我想起他家里有什么好吃的稀罕物,都会带过来与我一起分享。我想起在如今看来很多不值一提的小事,想起那些随少年一起被风吹散的往昔,想起人生中唯一你对我好,我就要对你好的真挚和纯真一去不返。
那个时候我很难过,不是因为再也没人像他那样对我好了,而是我感到我快要失去一个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相信我的玩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