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解下来,然后慢慢地有节奏地向树枝与树干相连的地方砍去。砍着砍着,树枝就会弯曲、断开、最后掉下去,发生出一阵巨大的响声,那是木头断裂特有的声音。树上所有枝蔓也会受到影响,不停地抖动。
从树上掉下来的树枝铺满地面。其他人开始动手,将它们劈开、砍断,捆成捆儿,堆好。那些仍然矗立着的大树,完全成了巨大的木桩或者木杆子。
当修枝工人砍掉所有的树枝后,他们已经来到树干顶部。那里很细,也很直。于是,他们把带上去的绳子留在那里,然后像向上爬时那样,把钢钉刺入树干里,借着钢钉的支撑向下爬。之后,伐木工人们便开始进行他们的工作。他们用力在树干底部砍。伐木声很大,树林的每个角落都能听到。
当伐木工人把树干底部的伤口砍到足够深时,工人们就开始拉树干顶部的绳子。他们一边拉一边有节奏地喊叫,为的是把每个人的力量集中到一起。于是,巨大的树干就开始发出刺耳的响声,然后突然倒下。这时,工人们高兴地欢呼起来。
树林里的树木不断倒下,就像士兵离开军队,使军队的规模逐渐变小。树林的面积越来越小。
勒那尔代每天都会待在那里。他站在那里,双手放在背后,注视着他的大树林慢慢消亡。当一棵树倒下后,他像踩一具尸体那样,用脚踩着它。之后,他会用平静而神秘的不安神情注视下一棵树,好像他在期待着有什么东西能够在树林被砍掉前出现。
这场屠杀逐渐蔓延到人们发现小罗克的地方。一个黄昏,人们终于砍到这个地方。
伐木工人们要砍的是一棵巨大的山毛榉。可是,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而且又是阴天,他们想把他们的工作推迟到第二天进行。主人不同意。他让工人们马上动手,把这棵遮蔽过那桩凶杀案的大棵砍倒。
修枝工把树枝砍光,伐木工人们也砍好了树根。于是,五个工人握紧拴在树顶上的绳子,开始用力拉起来。
虽然工人们已经砍到了大树粗壮树干的中心,但是它仍然像钢铁那样坚硬。它在顽强地抵抗着。工人们一起有节奏地用力拉着绳子,身体几乎贴到地面。他们喘着粗气,发出有节奏的呼喊声。
两个手里拿着斧子,像刽子手似的伐木工人站在大树面前。他们已经做好准备,当需要的时候,就会把斧子狠狠地砍下去。勒那尔代站在树边,将手放在树皮上,烦闷而不安地期待着大树倒下去的时刻到来。
一个伐木工人对他说:“村长先生,您离得太近了,这很危险。树倒下去的时候,您可能会被砸伤。”
他仍然站在那里,什么也没说。他好像准备像角斗士那样,想把这棵巨大的山毛榉抱起来摔到在地上。
突然,一声巨响从这个高大的木桩子的底部发出,那是木头裂开的声音。树顶也立即受到影响。树干已经倾斜,但它仍然顽强地抵抗着,所以才没有立即倒下去。人们看到了它倒下去的希望,所以都更加卖力地拉绳子。当树向下倒去的时候,勒那尔代先生竟然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举动。他跨到树下,挺起胸膛,准备让树把它砸死。
但是,巨大的山毛榉擦着他的身体倒下去了。他被它巨大的冲击力扫出去五米远,狠狠地摔在地上。
工人们冲上前去。在他们伸出手扶他之前,他已经爬起来,跪在地上。他头昏眼花,把手放到额头上,好像刚才进入了一种疯狂的状态,此时刚刚清醒过来。
工人们都觉得不可思议。当他站起来的时候,他们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吞吞吐吐地说,他这样做是因为一时鬼迷心窍;还说在大树倒下去的那一刻,他的头脑中产生出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回到了童年时代,小男孩从飞驰的马车前跑过的画面出现在他的头脑中,所以他才会那样做,而且觉得他完全能够从树下冲过去;他还说,一个星期以来,他的心里一直有一种冒险的冲动,他总想如何在大树将要倒下时,顺利地从下面穿过去。他说,他知道自己的做法非常愚蠢可笑,但是每个人的头脑中都会出现幼稚的想法,每个人也都有精神不正常的时候。
他用沙哑的声音,小心翼翼地解释着原因。之后,他迈步离开。他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对着工人们说:“我的朋友们,再见,明天见。”
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走到被一盏罩着烟罩的台灯照得特别明亮的桌子前,坐了下来。他把胳膊撑在桌子上,低下头哭起来。
他一直哭,哭了很久来停下来。之后,他揉了揉眼睛,抬头看了一眼挂钟,看到上面显示的时间还不到六点。他想到:“现在离吃晚饭还有一段时间。”于是,他站起来,走到门前,把门锁好,之后又回到座位上。他把中间的抽屉拉出来,一把手枪出现在他面前。他把它拿出来,放在文件上。锃亮的手枪在灯光照耀下,发出耀眼的光芒。
勒那尔代用模糊的目光注视着那把枪。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从房间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偶尔会停下来,之后又继续走。突然,他走进盥洗室,将一条毛巾投入到水罐里,然后拿出来,像行凶那天上午一样把自己的前额弄湿。然后他走出来。每次经过那张桌子时,他的目光都会被放在桌子上的手枪吸引。他看着它时,手就会发痒。但是,他又把目光集中到挂钟上面。他想到:“时间还早。”
房间里响起挂钟的报时声。已经是六点半了。他拿起手枪,大张着嘴巴,把枪管放进去,好像要将它吞进肚子里。他把指头放在扳机上,并在好几秒钟的时间里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好。突然,他打了一个寒噤,把枪吐出来。手枪落到地毯上。
他垂头丧气地跌进安乐椅时,哭泣着说:“天哪!我不敢!我不能!我怎么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我该怎么做呢?”
敲门声响起,他受到了惊吓。他直起身来。一个仆人走了进来,说:“先生,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您的晚餐!”“好,我这就去。”他回答说。
他把枪从地下捡起来,放回到抽屉里。之后,他想看看自己的脸是什么样子,是否显得不正常,于是就对着壁炉的镜子照了照。他的脸还像以前那样红,也许比以前要红一些。除此之外,一切都正常。他下楼去吃饭。
他吃得很快,好像不愿一个人独处而故意拖延时间。吃过饭之后,他又在饭厅里吸了几斗烟。那时仆人们正在收拾餐具。吸完烟之后,他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他刚一进屋,就立即向床下看去,还把全部衣柜打开,每件家具里、每个角落,他都搜索一遍。然后。他走到壁炉前,将壁炉上的几根蜡烛点着,又把房间里的每个角落都搜寻一遍。他的脸抽搐起来,这是害怕、不安引起的。他知道,遭他强奸,被他掐死的小罗克会像每天夜里那样,出现在他面前。
那个令人厌恶的幻象,每天夜里都会出现。开始时,他会听到类似于打谷机那样的轰鸣声。这种声音让他觉得喘不过气来,他只能把裤带和衬衫领口的扣子解开。他还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他强迫自己唱歌、看书,但是这样做丝毫不见成效。作案那天的事情,每一个细节,都一一呈现在他的头脑之中。
那是一个让他感到恐惧的日子。就在那天上午,起床时,他感到头痛、眩晕。“一定是因为太热了!”他这样想着。于是,他一直没有走出房间,直到吃午饭时才下楼。吃过午饭后,他又睡了一个午觉。傍晚时,他走出房间。他要去他的大树林里散步,去那里呼吸一下清新的空气。
可是,他刚一出门,就越发喘不过气来。外面实在太闷热了!太阳还挂在半空中,继续烘烤已经干渴的大地。树叶静止不动。树林里听不到任何动物的叫声。勒那尔代在苔藓地上走起来。勃兰第耶河就在他的身边,河水散发出些许凉意。可是他却觉得心神不宁。他感到,自己的脖子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掐住。他几乎什么都不想,何况,这是他平时就养成的习惯,他的脑袋里几乎从不装东西。三个月以来,只有再婚的想法出现在他的头脑中,尽管这个想法十分模糊,却一直挥之不去。独居让他在精神和肉体受到双重痛苦。十年来,他已经过惯了有一个女人陪在身边的生活。她陪在他身边,每天的拥护,都已经成为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隐隐约约地感到,自己需要她的拥抱,她的陪伴。自从勒那尔代夫人死后,他就觉得特别痛苦。这种痛苦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其实,这是因为他的双腿再也感受不到她的连衣裙不停地碰触了,更是因为他失去了一个发泄欲望,寻求安宁的怀抱。独居生活还没过上半年,他就已经开始物色年轻的女孩或者寡妇了。他希望有人能够在他服丧期满后嫁给他。
他心灵纯洁,但体魄却非常强健。不管是睡着,还是醒着的时候,他的头脑中总会出现一些肉欲的形象。这些形象让他不得安宁。他把它们赶走,但是没用,它们很快还会回来。有时,他自我调侃道:“我简直成了遭到各种诱惑折磨的圣安托万了。”
那天早上,他的头脑中又出现了好几种这样的幻象,它们折磨着他。突然,他想到了一个对抗这种折磨的办法。他想去勃兰第耶河洗澡,用清凉的河水浇灭因幻象而引起的欲望。
他知道一个水面开阔,河水很深的地方。当地的人们有时也会去那里洗澡。他来到那里。
这里的水十分清澈,周围生长着茂盛的柳树。流水在这里停歇片刻,然后继续向前流淌。一阵微弱的声音传入勒那尔代耳中。虽然听不真切,但是他能判断出,那不是河水击打河岸的声音。面前的树叶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伸手轻轻地把树叶拨开,向前望去。他看到一个赤身裸体,通体雪白小女孩。她在清澈的河水中用双手拍打着水面,身体旋转着。她还没有变成一个成熟的女人,却也不再是一个小孩子。她已经发育成形,身体很丰满,但仍然没有摆脱身体因为迅速生成而早熟的稚气。他被面前的景象吓呆了,同时又感到慌张,因此身体一动也不能动。他感到一股莫名的紧张的冲动正在他的身体上蔓延。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着,好像这个让人心动的小家伙,受到了一位淫荡的仙女的控制,出现在他的面前。在他看来,这个河里的小维纳斯,与那个在碧波荡漾的大海里游动的大维纳斯没有区别。
突然,小女孩从河水中走出来,向着他的方向走来,她在寻找自己的衣服,它们就放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她并没有看到他。她看着地上的尖石子,慢慢地走着。她那柔软的小脚,经不起尖石子的蹂躏。一阵兽欲的冲动,一股巨大的力量已经完全控制住他。他无力反抗,只能任由它们把自己推向这个小女孩。他的神志已经混乱,意识已经模糊,浑身不停地颤抖着。
她在一棵柳树下面站了几秒钟。勒那尔代就在那棵树的后面。茂密的枝叶把他遮挡住,因此她才没有看到他。这个时候,他的理智已经丧失殆尽。他急不可耐地向她扑去,张开双臂紧紧地搂住她。她倒在地上,害怕和惊慌让她失去了抵抗的力量,甚至连大声叫喊都忘记了。就这样,他在她身上发泄着自己的欲望。
突然,他意识到自己的罪恶,仿佛做了一场噩梦,一下子清醒过来。小女孩哭了,大声哭了起来。
“别哭了,别哭了,我不会亏待你的,我给你钱。”他说。
但是,她仍然继续哭泣。
“别哭了,别哭了!行了,别哭了。”他再次说道。
她大声叫起来,并打算逃跑。
他突然意识到,他的一生就这样毁了。为了阻击她继续大声哭喊,他掐住了她的脖子。求生的欲望让她拼命挣扎。他用那双用力的大手,疯狂地掐着她正用尽全力呼喊的喉咙。很快,他掐死了她。他只是想要阻止她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喊,并没有打算杀死她。
看着自己的干出来的罪恶勾当,他简直要发狂。
在他面前,她躺在地上,脸已经变成黑色,血不停地流着。他打算逃跑。这时,一种因生命受到威胁而产生出的模糊的本能,出现在他不安的头脑中。
他打算小女孩的尸体扔入河中,但他没有这样做,因为这时他又产生出另外一种冲动。他拿出口袋里的细绳,把小女孩的衣服捆起来,来到一棵根部浸泡在勃兰第耶河河水中的大树前。他把衣服藏进树洞里。
之后,他迈着大步,离开那个地方,来到草地上。为了让离事发地点很远的,住在村子另外一头的农民看到他,他故意兜了一个大圈子。当固定的晚饭时间到来时,他回去吃晚饭,还对仆人们讲起了整个散步的过程。
那天夜里,他竟然像一头畜生那样睡得香甜。这样的情况,偶尔也发生在死刑犯身上。直到东方露出了鱼肚白,他才醒过来。他并没有立即起床。他躺在床上,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等待着平时起床的那个时间。他觉得只有在平时那个时间起床才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此后,各种调查取证接踵而至。他不得不参加。做这些工作时,他简直就像一个梦游者。他接触到的人和事,经过幻觉的催化,让他觉得是如此虚幻。
他的心被罗克大妈凄惨的叫声刺穿了。他差点跪到她面前,坦白自己的罪行。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他控制住了这样做的冲动。不过,他的心里总感到不安,所以他才会趁着夜深人静,跑到河边把小克洛的木屐从水里捞出来,然后带着它们来到罗克大妈家里,将它们放在门槛上。
当调查还没有结束,他还需要制造烟雾,把法院引入歧途时,他非常老练,微笑总是挂在脸上。当法官们提出各种猜测时,他平静地与他们讨论;当法官们提出合理的推断时,他就提出反对意见;当法官提出新的计划时,他又以不可行为由否定这项计划。他甚至带着一种辛酸的乐趣来阻挠他们办案。
后来,调查因为没有新的线索而停止。从那一天起,虽然他知道自己变得越来越暴躁,有意地克制这种情绪,但是他还是经常因为紧张而不知所措,情绪变得更加难以控制,越来越容易激动。他会被突然发出的声响吓得跳起来。有时候,当他的额头上落下一只苍蝇时,他就会浑身颤抖。于是,活动便成为他迫切的需求。因为这种需求,他一夜一夜地在房间里不停地走动。
如果说这是因为他产生出悔恨之情,并一直受到这种情感的煎熬,那就大错特错了。他天性粗鲁,无论是任何精神恐惧,还是微弱的情感,都不会对他造成影响。他有着暴躁的性格和充沛的精力,打仗、对战败者进行屠杀,才是最适合他的工作。他像喜欢打架斗殴的人那样,有着野蛮的本能,人命在他眼里如同草芥。虽然他对教会毕恭毕敬,但那是由于政治原因,而且无论是上帝,还是魔鬼,他全然不信,因此他根本就不相信来世,更不相信前世的行为会在来世受到惩罚或者奖励。由百科全书派的各种思想构成的一种茫然的哲学,便是他的全部信仰。在他眼里,无论是宗教,还是法律,都是当社会关系发生错位时,人们为了调节这种关系而发明出来的。他觉得宗教是对法律的一种认可,一种精神上的认可。
在他看来,不管是在战争中,还是决斗中,抑或是在争吵中;不管是因为报复,因为意外,还是因为吹牛,杀人都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也是一件勇敢的事。他觉得杀一个人与开枪打死一只野兔没有任何区分。但是,杀害这个小女孩的行为,却一直让他感到提心吊胆。
开始时,他受到一股巨大的狂热的力量驱使,理智也被一股肉欲的冲动夺去,因此才会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一种野兽的性爱,仍然保留在他的嘴唇上、皮肤上、内心里,甚至杀死小女孩的手指间。在他的心中,仍然保留着一种对那个遭他强暴、被他杀害的小女孩的惊惧之情。那一幕让他感到恐惧的情景,仍然会时常出现在他的头脑之中。虽然他努力想要摆脱这个形象的纠缠,将它驱逐出自己的头脑,却一直无法做到。它仍然在他的头脑中,在他的四周,只要时机成熟,便会再次显现出来。
把光明变成黑暗的夜晚,成为他的梦魇,让他感到恐惧。他一直也没有弄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惧怕黑暗。但是他觉得黑暗让他感到恐惧,他本能地害怕黑暗。白天时,人们可以看到人和东西,所以白天并不会让人觉得恐惧。但是,比围墙还厚重的夜,没有尽头的夜,是那样广袤,那样漆黑。夜里,人们可能会遇到可怕的东西,感受到自己身边隐藏着一种莫名的恐怖。黑暗想把一个就在他身边,却又模糊不清,同时又拥有巨大力量的危险掩藏起来,不让他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危险呢?
没过多久,他就明白了这是什么样的危险。一天晚上,当别人都在睡觉的时候,他还坐在安乐椅上。窗帘似乎抖动起来。他很害怕,心跳加速,默默地等待着。突然,窗帘又抖动一下,至少他觉得如此。他害怕极了,呼吸都变得非常困难,不敢站起来。但是,他不是一个胆小鬼,他是一个勇敢者,打架斗殴是常有的事,如果家里有小偷出没,他一定会非常开心。
他心里想着,窗帘到底动没动。他认为自己的眼睛也会说谎。再说了,窗帘只是轻轻地动了一下,很难被人察觉。勒那尔代一直盯着窗帘看。突然,他觉得自己根本就不应该害怕。他从安乐椅上站起来,走到窗边,双手抓着窗帘,用力把它拉开。开始时,除了黑色的窗玻璃,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外面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浓重的夜。他站在那里,面对着黑夜。突然,一道移动的微光,划破茫茫暗夜,出现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以为这是渔夫在勃兰第耶河偷偷地捕鱼捉虾发出的亮光,因为那道微弱的光在水边的大树林里移动着,而且午夜已过,渔夫们通常都会在这个时间出来活动。于是,他把脸贴到玻璃上,向外望去。突然,这道微弱的光变成了一道亮光。他看到了小罗克,看到她躺在苔藓上,身上一丝不挂,暗红的血迹在她发白的身体的衬托下显得尤为明显。
他被这一幕吓坏了,连忙向后退。他的座椅挡住了他后退的路,他被它绊倒在地。他胆战心惊,魂不守舍地在地上躺了几分钟。之后,他坐起来开始认真地思考。他认为自己只不过是产生了幻觉,就像一个偷苞谷的人,夜里提着灯走在水边。再者说,因为回忆自己犯下的罪行而看到死者的幻象,不是十分正常的事情吗?
他从地上爬起来,喝下一杯水,坐到椅子上。他担心这个情景再次出现,因为他还没有想到应对的办法。他非常确切地感到,这个情景还将出现在他面前。他感觉到,窗户在吸引他、呼唤他。他把椅子转过来,避免再看窗户。之后,他拿起一本书读起来。但是,他根本读不下去,他总是隐隐约约地听到,窗户那边有什么动静。他猛然转过身。窗帘仍然在动,他看得很清楚,这次窗帘的确在动。他大步跨到窗前,将窗帘一把扯下来,扔到一旁。之后,他再次向外望去,把脸贴到窗户玻璃上向外望去。窗外一片漆黑,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他长舒一口气,感到一种死而复生的喜悦。
于是,他回到座位上。但刚一坐下,一股向外张望的冲动又占据他的内心。没有窗帘的窗户,就像对着田野的一个令人感到恐惧的阴暗的洞。他知道,他要坚决抵制种危险的诱惑。于是,他脱掉衣服,吹灭灯,闭着眼躺在床上。
他仰面躺在床上,汗水布满全身。他期待着进入梦乡。突然,他的脸睑被一阵强光刺穿。他以为家里发生了火灾,马上睁开眼睛。只看到一片黑暗。他看着窗户,努力想把它看清,因为对他而言,窗户产生出极大的吸引力,他无力抗拒。他发现,几颗星星挂在天空。他下床在黑暗中找到了窗玻璃,把额头紧贴到上面。小女孩的尸体在树下像鬼火那样发光,他四周的黑暗被彻底照亮。
勒那尔代大叫一声,逃回床上。他用枕头把头盖得严严实实,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
从此之后,他的生活让他感到十分痛苦。白天,黑夜的恐惧纠缠着他;夜里,幻象又会出现在他面前。当房门关上的那一刻,他就进入一场战争之中,他与恐惧作斗争,但是,这样做根本就不管用。他总会受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支配,不自觉地走到窗玻璃前,好像在召唤那个幽灵。而它马上出现,开始它就躺在他行凶的地方,像被发现时那样,四肢张开。之后,死者像女孩从河里走出来那样,向他走来。他沿着草地和干枯的圆形花坛,轻轻地向他走来。之后,她飘了起来,飘在空中,向勒那尔代的窗户飘来。她向被杀那天向凶手走过来那样走向他。面对着幽灵,勒那尔代不停地往后退,一直退到床边,绝望地瘫倒在床上。他知道,小女孩已经进入他的房间,此时,她正在窗户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还会动。整夜时间,他一直看着窗帘,想着小女孩会从窗户后面走出来。但是,她并没有出来。她就待在偶尔抖动的窗帘后面。勒那尔代害怕极了,他的双手像掐小罗克的脖子那样,紧紧地捏着床单。他听着时钟的钟摆摆动的声音,听着时钟敲响整点的报时声,听着自己沉闷的心跳声。任何人都没有遭受过他所遭受的痛苦。
当天花板上出现一道白光,宣告黑夜结束时,他终于如释重负。他觉得自己活了过来。他又睡下了。他惊慌不安地睡着,他在夜里看到的幻象,再次出现在他的梦中。
睡了几个小时后,他起床,下楼去吃午饭。这个时候,他感觉累极了,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他总是担心那个小女孩会再次在夜里出现,所以他根本就吃不下东西。
然而他非常明白,人死之后是绝对不会复活的,所以那根本就不是幽灵。他也知道,他的痛苦是真正的,也是唯一的原因,是他的灵魂出了问题,总是受到各种回忆的纠缠。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死去的小女孩才能够重新复活,重新出现在他的眼前,给他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但是,他也十分清楚,他的记忆将会一直折磨着他,他永远也无法恢复正常。他不想再这样痛苦地生活下去,他想做一个了断。
于是,他开始思考自杀的方法。他不想让别人看出他是自杀,所以他需要寻找一个简便而又随意的死法。因为如果被别人知道他的死因,他的祖先传给他的名声就会毁掉。他是一个极其看重声誉的人,他决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如果人们发现他意外身亡,就一定会把他与那桩仍没有找到真凶的案件联系到一起,人们会想到他就是杀人凶手,会对他进行指控。
他想到让那棵见证小罗克被杀惨剧的那棵树杀死自己。这真是一个奇怪的主意。于是,他派人把他的大树林砍掉,并在那棵山毛榉倒下时故意站到树下。但是,这个计划并没有成功。那棵山毛榉倒下时偏离了他的身体。
之后,他回到家里,因为无法继续忍受折磨而想要开枪自杀,但是,他没有开枪的胆量。
这个时候,仆人来敲门,晚饭时间到了。吃过晚饭后,他又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做什么。他认为自己是一个胆小鬼。刚才他充满了决心和勇气,但是现在他又变成了一个懦夫。死亡和那个死去的小女孩让他感到害怕。
他自言自语道:“我不敢了,不敢了。”他害怕极了,视线在桌子上的手枪和窗户上的窗帘之间不停移动。他又感觉到,他死之后,马上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呢?也许是他们的重逢。她每天都出现在他面前,就是为了把他带走,让他死去。因此,她才会注视着他,召唤着他,等待着他。
他非常无助地哭了起来,反复说:“我不敢了,不敢了。”之后,他跪下来,说道:“上帝啊,上帝啊!”可是,他根本就不相信上帝。他不也再看桌子,也不敢再看窗口,因为寒光闪闪的手枪就放在桌子上,幽灵就躲在窗户后面。
他站了起来。这时,他大声说道:“到结束的时候了,不能再拖下去了。”他被自己在安静的房间里的说话声吓得不停地哆嗦。但是,当他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时,他又无法下定决心,他知道自己的手指无论如何也不会扣动手枪的扳机,所以,他又回到床上,用被子盖住自己的头,仔细地思考。
他需要马上想出一个能够非常迅速地杀死自己,同时又不留下悔恨的计谋。他觉得那些被带到断头台上的死刑犯们非常幸福,他特别羡慕他们。啊!如果有一个人能开枪杀死他,那可实在太好了!如果能够找到一个永远保守这个秘密的朋友,把自己所犯的罪行告诉他,让他明白自己的心理感受,再请求他开枪杀死自己,那可真是太好了!但是,该找谁帮忙呢?谁又能会帮忙呢?他在考虑着合适的人选。医生吗?不行,他可能会把这件事公之于世。突然,他的头脑中出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想法。他要给预审法官写一封信,把自己的罪行都告诉他,向他自首。他要把他在这段时间里的经历,把他强奸、杀人的罪行,不断折磨他的痛苦,死的想法,勇气和决心,害怕,犹豫等全部写在信里,让法官知道。他会告诉法官,当法官读到这封信时,他已经死去。他还要恳求法官,回想一下他们之间多年的交情,并看在这种交情的分儿上,在看过信后立即将信毁掉。勒那尔代十分了解这位法官的为人,知道他是一个谨慎的、可靠的人,有着坚定的信仰和冷静的头脑,所以他把希望寄托在这位法官身上。
这个计划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喜悦。他平复自己的心情,准备慢慢写信。他打算把信写好后,天亮时放到信箱里——他房屋外墙上钉着信箱,然后他就爬到塔楼上,看着身穿蓝色工作外套的邮递员走过来,当邮递员走后,他将头朝下从塔楼上跳下去,摔到塔基的岩石上。他设想让在树林里干活的伐木工人们最先看到自己。所以,他将会爬到向外突出的台阶上去,节日悬挂旗帜的旗杆就立在那里。他将用力摇这根旗杆,把它摇断,然后与它一起摔下去。人们一定会认为这是一场意外事故。塔楼非常高,加上他的体量很大,所以摔下去后他会立即死去。
他马上开始写信。他把行凶的过程,内心的痛苦,对这件事的悔恨,全都详细地叙述出来。在信的结尾处,他表示他将会自行了断,同时请求他的老朋友为他保守秘密,不要让他的名声在他死后受到玷污。
写完信的时候,外面已经天光大亮。他把信封起来,盖上封印,把地址写好,然后悄悄地走了出去。钉在农庄角落的墙上的那个小白箱子是他的目标。他径直朝它走去。他用颤抖的双手把这封信放进信箱里。之后,他立即返回,插上大门的门闩,爬到塔楼上。他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邮递员到来,他将看着邮递员带走宣告他死亡的信。
现在,他觉得非常平静,因为他终于获得了解脱,逃离了苦海。
一阵干燥冰冷的风吹到他的脸上。他把嘴巴张开,大口地呼吸着,把这让人感到舒服的寒风吞到肚子里。在红彤彤的天空下,银装素裹的平原在早晨的阳光照耀下不断地泛着亮光。勒那尔代没戴帽子。他站在那里,向前眺望。辽阔的土地就在他的面前。他看到了左边的牧场,也看到了右边的村庄。此时村民们正在忙着做早饭,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着烟。
他向下看,看到勃兰第耶河河水正在穿过两岸的岩石,不断地向前流淌。很快,他就会跳下去,让那些岩石夺去他的生命。这个美好而冰冷的早晨,让他产生出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他觉得自己身上充满了力量。他沐浴在晨光中,他重新看到了希望。他回想起无数往事。在那些与此相似的早晨,他会去池塘边打猎,他快速行走在坚硬的土地上,脚下发出土地的叫声,那时是多么幸福啊!他回想起各种美好的事物。它们用希望做诱饵刺激着他,他那强壮的身体里的所有的欲望因此全部苏醒过来。
难道就这样死掉吗?就因为害怕一个幽灵,害怕一些无关紧要的一些小事儿,便愚蠢地结束自己的生命?他还年轻,并拥有一大笔钱财产。实在太傻了!而他只需要出去旅行一段时间,让自己放松一下,就可以忘掉那些事情。那个小女孩今天夜里就没有出现。这是因为他忙着做其他事情,他的精神完全集中到那件事情上面去了。也许她再也不会出现。就算她仍然纠缠着他,她也只会出现在这座房子里。他去了别了地方,她就不会跟去了。未来还很遥远,世界何其辽阔!他有很多选择,为什么偏要选择死呢?
他看到,一个蓝点在勃兰第耶河的小路上移动着。那是梅戴利克,他把城里的信送到这里,把这里的信带走。
勒那尔代浑身上下都产生出一种痛苦的感觉。他马上冲下螺旋形的楼梯。他要向邮递员要回这封信。现在,他已经不再关心是否被人看到。草地上铺着一层薄霜。他跑着穿过草地,来到农庄拐角的信箱前。邮递员与他同时到达那里。
邮递员把信箱的小木门打开,看到村民们投进去的几封信。他把信取出来。
“梅戴利克,你好!”勒那尔代对他说。
“村长先生,你好!”
“梅戴利克,我投进信箱一封信,后来我想起来,它对我来说还有别的用途。所以我希望你把它还给我。”
“村长先生,没问题,我马上就把它还给你。”
邮递员抬头看了一眼。他被勒纳尔代的样子给吓坏了。勒纳尔代的样子十分可怕。他的脸变成了紫色,头发乱作一团,两个黑眼圈使他的眼睛看起来仿佛深陷在脑袋里,他的胡子很长,乱蓬蓬地贴在一起。这充分说明,他整夜没有合眼。
“你生病了,村长先生?”邮递员问道。
勒那尔代突然意识到,他的样子和动作一定非常奇怪。他无法控制自己,吞吞吐吐地说:“没有……没有……我正在睡觉……想到向你要回这封信……所以……我来找你……你懂吗?……”
邮递员觉得村长的话有些异常。他问道:“什么信?”
“你马上还给我的那封信。”村长回答说。
梅戴利克感觉到村长的态度很不自然。他不知道是否应该把信还给他。也许一桩政治秘密就藏在这封信里。勒那尔代不是共和派,对此,邮递员十分清楚。他对人们在选举过程中使用的阴谋诡计也有所了解。
“收信人是谁?”他问道。
“预审法官彼图安先生。他是我的朋友,你很清楚这一点。”
邮递员很快找到了那封信。他把它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起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也很害怕。这封信可能会让他变成村长的敌人,也可能让他犯下非常严重的政治错误。
勒那尔代看到邮递员犹豫不决,就伸手去夺邮递员手里的信。通过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邮递员确信这件事关系重大,因此他决定履行自己的职责,就算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于是,他打开他的信袋,把这封信扔到里面,并把信袋合起来。他说:“村长先生,我不能把它还给你。因为它是写给法院的,我要把它送到那里去。”
勒那尔代感到一种不安的恐慌。他断断续续地说:“可是你对我的为人非常了解。就连我的笔迹,你也能够认出来。我告诉你,我需要这封信。”
“我不能把它还给你。”
“梅戴利克,我绝不会欺骗你的,你也明白这一点。我需要它。”
“不行。我不能把它还给你。”
勒那尔代相当恼火,浑身颤抖起来。
“可恶的家伙,你要小心。你知道我说的是真的。我并没有和你闹着玩。如果你不把这封信还给我,我马上可以让你当不成邮递员,让你丢掉饭碗。何况,我是这里的村长,这里归我管辖。你给我听好了,我让你马上把这封信还给我。”
“不,村长先生,我不能把它还给你。”邮递员非常明确地回答道。
勒那尔代发起狂来。他伸手抓住邮递员的胳膊,想要把他的邮袋夺过来。但是,他没有成功。邮递员用力挣脱他的双手,一边举起他的粗冬青手杖,一边向后退去。他并没有因此而恼怒,而是用平静的口气说:“村长先生,我正在履行我的职责。如果你再碰我的话,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勒那尔代觉得自己已经走上毁灭的道路。他的态度一下子软了下来,谦卑地哀求道:“好朋友,别这样。把信还给我吧,我给你钱,我给你一百法郎,一百法郎。”
邮递员转身离开。
勒那尔代喘着粗气跟在他身后,不断地哀求道:“梅戴利克,我给你一千法郎,只要你把信还给我,一千法郎就是你的了。”
邮递员不理他,继续往前走。勒那尔代说:“我给你一大笔钱,让你发财……你听好了,我给你五万法郎……只要你把信还给我,我就给你五万法郎……怎么样?不行?……那好,我给你十万法郎……你听清了吗?……十万法郎……十万法郎……”
邮递员转过身,用愤怒的眼神看着村长:“别再说了,否则我会把你刚才对我说的话,一字不差地讲给法院听。”
勒那尔代马上停了下来。他彻底完蛋了,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了。他转身像一头被猎人追赶的野兽那样跑向自己家里。
梅戴利克被村长的举动惊呆了。他也停下来,看着村长向自己家里跑去。直到村长回到家里,他仍然站在那里。他在等待着,因为他的直觉告诉他,将会发生一件惊人的事情。
没过多久,他就在塔楼顶端看到了勒那尔代庞大的身躯。勒那尔代近乎疯狂地绕着平台奔跑,之后,他伸出双手抓住旗杆,用尽浑身力气摇晃着,好像非要把它折断不可。但是,他没有做到。突然,他高举着双手,跃向空中,宛如游泳健将跳入水中。
梅戴利克向塔楼跑去。他想去救勒那尔代。当他穿过花园的时候,那些去大树林干活的伐木工人也正好经过那里。他叫住他们,大声地把他看到的情况讲给他们听。伐木工人们与他一起赶去。当他们来到墙角时,一具布满鲜血的尸体已经躺在那里,头在岩石上摔得粉碎。这块岩石阻拦着勃兰第耶河向前奔流。在它周围,河水形成开阔的水面。人们看到,鲜血和脑浆,正在被一股红色的细流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