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那日子可够煎熬的。我现在就因孑然一人而终日愁闷无聊,晚上只能坐在炉火旁,在孤寂中打发漫漫长夜。每当此时,我总感到世间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不仅备感孤零,苦闷烦愁,而且觉得周围到处都是潜藏的危险和前所未闻的可怕东西。虽说隔壁都住有邻居,但我和他们从无来往,因此同他们的距离就像窗外天空的繁星一样遥远。所以我此时常会因痛苦和恐惧而焦躁不安,始终寂然无声的四壁更使我内心的惶恐有增无减。一个人在房内独处久了,所出现的寂静是那样深沉而又悲哀。不仅身体四周感觉到冷冰冰的,而且整个心灵也笼罩在一片死寂中。每当屋里的家具发出一声干裂声,我的心便会猛的一惊,因为在这死一般沉寂的房间里,我对任何声响都毫无准备。”
说到这里,他又沉默不语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不管怎么说,一个人到了晚年,身边如果还有子女陪伴,总还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儿!”
这时,两个夜行者已到达勃艮第大街的中间地段,诺贝尔·德·瓦伦在一幢高楼前停了下来,握了握杜洛瓦的手说道:“年轻人,一个到了垂暮之年的人,说起话来总会是唠唠叨叨个没完,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价值。刚才我说的那些话,你就当是没有听见,把它忘掉吧。在你这样的年龄,当然还是该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再见!”说罢,转身便消失在黑暗的门洞深处了。
杜洛瓦带着颇为沉重的心情踏上了归途。他感到,老诗人刚才一席话,似乎让他看了一个白骨累累的洞穴,而自己迟早有一天也会被人送进这个洞穴,变成一堆白骨的。他不禁自言自语道:“天哪,他的性情这样阴郁,家里的氛围不见得能好到哪里去。今天要不是意外碰上,我才没有闲工夫听他讲那些话呢。”
这时正从一辆马车上下来一个香气扑鼻的女人,准备回家去。杜洛瓦只好停下脚步,让她过去,一面贪婪地闻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用马鞭草和蝴蝶花调制的香水味。本已充满希望和欢乐的心灵顿感飘飘欲升,同时一想起明天又可见到的德·马莱尔夫人,不禁浑身躁动,心痒难耐。
对他而言,现在的所有事情都是如此令人称心,生活对他真是格外眷顾。多年的梦想终于成为了现实,怎么会叫人不心神激荡呢!
随着这如痴如醉的心境,他很快便进入了梦乡。第二天,他一早便起了床,悠然地在布洛涅林苑转了一大圈,然后去德·马莱尔夫人家赴约。
由于风向改变,夜来气温稍有回升,眼前已经是一派和风煦日的春光丽景。常来林苑漫步的巴黎市民,经不起这明媚晨光的诱惑,一大早都纷纷赶来了。
杜洛瓦慢慢地行进着,尽情呼吸着林中甜丝丝的清新空气。之后,他在星形广场穿过凯旋门,来到一条宽广的林荫大道上。上流社会的一些男男女女正在大道中央骑马玩乐。看着这些有钱人有的策马奔驰,有的信马由缰,杜洛瓦现在对他们已经并不怎么羡慕了。由于职务关系,如今他对巴黎住着哪些名人,近来出了哪些社会丑闻,都已经是了如指掌,因此对这些骑马消遣的人姓甚名谁、家中财产多寡及有哪些不可告人的隐私,基本上已俱知其详。
眼前过来一批女骑手,深色紧身呢绒服装难掩苗条的身材,显出一副傲气十足、不可接近的样子。能够骑马消遣的女人,大多都是这种德性。杜洛瓦兴之所至,不禁像在教堂里背诵经文一样,低声将她们每个人曾经有过的情人或被说成是其情人的姓名、头衔和职务,逐一罗列出来。不过轮到下面这个人时,他却没有说:
德·唐克莱男爵,
图尔·昂格朗亲王,
而是说出了男方的其他情妇,与其寻欢作乐者有:
滑稽歌舞剧院的路易丝·米绍,
歌剧院的罗丝·马克坦。
他觉得这游戏有趣极了。一旦揭开了那披着的道貌岸然的外皮,他看到人人都是些男盗女娼、本性难移的货色。他不禁为自己能洞穿这一切而感到格外的得意、兴奋,甚至有点欣慰。
故而他对着这些人大声喊了一句:
“一帮无耻的伪君子!”
然后,他开始用目光搜寻他们当中最为臭名昭著者。
他看到其中许多人被认为是赌场作弊的老手。他们就是靠着天天在俱乐部的厮混而发家致富的,赌场由此成了他们的唯一财路,其财富的来路不明自然不言而喻。其他一些人虽然身出名门,但完全靠着妻子的年金过活,这已是公开的秘密。另外一些人境况就更糟糕了,据说只能靠情妇的年金讨一杯羹。尽管许多人都偿还了自己的债务(这当然很值得嘉许),但所付款项来自何处,谁都不得而知了(这个难以解开的谜也就大有文章了)。在这群骑马作乐的人中,杜洛瓦还看到一些金融巨子,他们经常出入达官显贵之家,不论到了哪里都备受青睐,但他们的巨额财富却是偷盗来的。另有一些人深受市井小民的尊重,每次街上相遇,必然脱帽致意,但他们在大型国营企业中所干的无耻勾当,对那些了解内情的人来说早就不是什么秘密。
所有这些人,不管是蓄着短髭,还是留有络腮胡子,一个个都是目光傲慢,嘴角得意,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杜洛瓦表面上微微笑着,心中却在不住地骂道:“真是一群无耻之徒,这些色鬼和江洋大盗如今是走到一起来了。”
此时,两匹较小的白马拉着一辆低矮时髦的敞篷马车,风驰电掣地驶了过来。由于跑得很快,马鬃和尾部长毛在随风飘荡。驾车的是一个金发少妇,是社交界无人不知的名妓。坐在她身后的是两个年轻马夫。杜洛瓦停下脚步,走过去,很想和这靠着色相发迹的女人打个招呼。对于这些男盗女娼的社会名流在此悠闲漫步之际,敢于招摇过市,以此炫耀其在床上赢得的奢华,称赞上几句。因为此刻他大概隐约觉得,他与这位金发少妇有着某种共同点,即一种天然的亲近关系,他们都是同一类人,有着同样的灵魂。他若要取得成功,也必然要依靠同样非同寻常的手段。
最终,他还是慢慢退了回来,不过心里却是暖暖的,为自己能发现一个和自己处境相仿的人而感到由衷地欣喜。这一天,他比约定时间稍稍提前到达了他的情妇家。
一见到他,德·马莱尔夫人立即扑进了他的怀里,并把嘴唇向他凑了过去,似乎他们之间从未有任何不快。有一阵子,她甚至把自己那不在家里同他卿卿我我的明智谨慎决定,也抛到了九霄云外。后来,她一面亲吻他那末梢卷曲的胡髭,一面说道:“你知道吗,亲爱的?又有烦心事儿了。我本想和你一起痛痛快快地待几天,谁知我丈夫忽然请假回到巴黎,而且要在这儿待六个星期。整整六个星期都不能见你一面,尤其是我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一次小小的不快。所以我已经安排好了,你星期一到我家吃晚饭,我已经和他谈到过你。到时候,我把你介绍给他。”
杜洛瓦露出为难的神色,没有马上同意,毕竟给人家戴了绿帽子,如今还要同人家见面,这种事儿他还从未经历过。他担心,到时候只要有一点不自然,或是一不小心的一个眼神,再或是某个亲昵的动作,就会使他们的事儿败露,因此说道:“不要,我想还是不和你丈夫见面的好。”
德·马莱尔夫人无比惊讶,带着天真的神色站在他面前看着他,仍旧坚持道:“有什么不行的?何必这么大惊小怪,这种事情天天都有!没有想到,你的脑袋瓜还这样不开窍!”
杜洛瓦被一阵抢白,无话可说,只得说道:“好吧,那就按你说的,我星期一来吃晚饭。”
她又说道:“为了能使气氛更加自然一些,我还邀请了弗雷斯蒂埃两口子。其实在家里接待客人,对我而言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此事说过以后,杜洛瓦很快便将它抛到了脑后。然而到了约定的那天,当杜洛瓦再次踏上德·马莱尔夫人家的楼梯时,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惶急万分,倒不是因为他讨厌与这位先生握手寒暄,讨厌喝他的酒,吃他的饭,而是因为胆怯,但究竟害怕什么,他自己也不甚了然。
被带进客厅后,他像平时一样,坐下等候。过了一会儿,房门打开,他看到一个身材高大、衣着整齐、胸前挂着勋章、下颚蓄着白须的男子,带着庄重的神情向他走了过来,彬彬有礼地向他说道:“先生,我妻子常同我谈起您,今天能认识您,我深感荣幸。”
杜洛瓦抢步迎上前去,极力使自己显得热情一些,故而在接过对方伸来的手时,使劲握了握。等到坐了下来,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德·马莱尔先生这时往壁炉里添了块木柴,一面问道:“您在报馆里已经干了很长时间了吗?”
杜洛瓦答道:“不,才刚刚几个月。”
“这么说,您干得不错呀!”
“是的,还凑合。”
接着,他天南海北地谈了起来,对自己所说的话并没有过多深思,无非是一些初次相见者在类似场合常说的日常琐事。他总算是镇静下来了,于是觉得眼前的场面实在有趣。看着德·马莱尔先生严肃而又可敬的面庞,他直想发笑,心里想道:“老兄,您还不知道哩,我给您戴了顶绿帽子。”内心深处不禁像顺利得手而又未被怀疑的窃贼一样,感到一种邪恶的满足感,为自己能瞒天过海而洋洋自得。他忽然意气风发,很想同他交个朋友,取得他的信任,使之对他推心置腹,将其在人生道路上不便与外人言的酸甜苦辣,悉数向他吐露。
这时德·马莱尔夫人突然走了进来,只见她笑吟吟地以她那难以捉摸的目光,向房内两人瞥了一眼,然后走过去同杜洛瓦打招呼。由于她丈夫在场,杜洛瓦没敢像每次见到她那样,拿起她的手来亲一亲。
她神色淡然,喜上眉梢,似乎对一切都已习以为常。况且在这秉性狡黠的女人看来,他们这场会面本来就属正常之举,没有什么可值得疑惑的。小姑娘罗琳娜此时也走了进来,比平时更乖觉地走到杜洛瓦面前,把前额伸过去让他亲了亲。由于父亲也在房内,她显得有点局促。她母亲向她问道:“今天是怎么啦,怎么没叫他‘漂亮朋友’?”
女孩顿时小脸红扑扑的,好像她母亲不管不顾,说了件不该说的事,泄露了她内心深处的隐秘一样。
紧接着弗雷斯蒂埃夫妇也到了。大家一见查理,不禁大为吃惊。一星期来,他又消瘦了许多,脸色苍白得吓人,而且不停地咳嗽。他说,按照医生嘱咐,他们夫妇俩下周四将要去戛纳戛纳,法国南部地中海沿岸一疗养胜地。住一段日子。
还未等到散席,他们便告辞离去了。杜洛瓦摇了摇头,说道:“依我看,他的情况有点不妙。看样子,不会再剩多少时间了。”
德·马莱尔夫人也不慌不忙地说道:“可不,他算是彻底完了。不过还算他幸运,娶了这样一个妻子。”
杜洛瓦问道:“您是说,他妻子帮了他很多忙?”
“当然,他妻子真是万事精通,什么都知道。看上去,她深居简出,谁也不见;实际上,什么人都认识。她要想做什么,不论什么时候,没有办不到的。嗯,她不仅心细,能干,而且聪明有主意,没有一个女人能比得上她。对于一个想飞黄腾达的男人来说,这可是一个天下难得的女人。”
杜洛瓦又说道:“自然她很快还会结婚的,是不是?”
德·马莱尔夫人答道:“当然。她心里要是已经有了意中人,我会觉得毫不奇怪。很可能是……一位议员……除非这位议员不愿意……因为……因为……在伦理方面……可能会有很大麻烦……差不多就这样子。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
德·马莱尔先生早已听得不耐烦,这时嘀咕道:“你总是喜欢津津乐道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我可不喜欢这样。别人家的事,咱们管不着。我们能把自家的事搞好,已经很不错了。我看人人都应牢记这一点。”
杜洛瓦很快告辞出来,心里一团乱麻,脑海中一时间萌生了许多毫无头绪的思潮。
第二天,他去看望了弗雷斯蒂埃夫妇,他们正在整理行装。查理躺在长沙发上,已经是一副气短声息的样子。但仍不停地念叨着:“这次去南方养病,本该是一个月之前就成行的。”
然后,他就报馆里的事,又向杜洛瓦叮嘱了几句,其实一切都已和瓦尔特先生安排妥当。
杜洛瓦向他们告别时,使劲握了握他这位故友的手:“好了,我走了,老兄。希望你很快病体康复,重返巴黎。”
在弗雷斯蒂埃夫人送他走向门边时,杜洛瓦神情激动地向她说道:“您还记得我们上次的谈话吗?我们既是朋友,也是合作者,不是吗?因此,如果需要我,不论什么事,请千万不要见外。届时只须拍个电报或写封信来,我就会一切照办。”
“谢谢,我不会忘记的。”弗雷斯蒂埃夫人低声说道。与此同时,为表达她的谢意,她向杜洛瓦深深看了眼,目光中饱含分外的柔情。
向外走去的杜洛瓦,在楼梯上同正慢慢往上走来的德·沃德雷克伯爵不期而遇。杜洛瓦上次曾在此见过一面这位伯爵先生。他今天似乎有些愁眉不展,或许为的是女主人即将到来的远行吧?
为显出自己的绅士风度,身为记者的杜洛瓦急忙向他欠了欠身。
对方虽然十分客气地还了礼,但神态中显出了几许傲慢。
弗雷斯蒂埃夫妇是星期四晚上离开巴黎的。
第9章??决斗时刻
弗雷斯蒂埃走后,杜洛瓦在《法兰西生活报》编辑部的担子也就更重了。他现在不仅负责社会新闻栏,而且时常要撰写一些重要文章。文章发表之前,总要署上自己的名字,因为老板要求每人必须文责自负。这期间,尽管他同外界有过几次争论,但都被他巧妙地应付过去了。随着他同政治家的接触日趋频繁,他也渐渐成了一个目光敏锐、作风干练的政治编辑。
不过杜洛瓦在其前进道路上,如今仍有一块心病。这就是一张名叫《笔杆报》的小报专门跟他过不去,天天对他口诛笔伐,矛头直指他这个《法兰西生活报》社会新闻栏负责人。用小报一位匿名编辑的话说,他们要打的,就是他这个天天替瓦尔特先生制造耸人听闻消息的罪魁。所以每天都有一些说东道西、尖酸刻薄的文章出现在小报上,对杜洛瓦大加声讨。
对此,雅克·里瓦尔一天向杜洛瓦说道:“你可真能够沉得住气的。”
杜洛瓦无可奈何地答道:“这又有什么法子?他又没有指名道姓地攻击我。”
然而一天下午,当杜洛瓦走进他那间办公室时,布瓦勒纳递给他一份当天的《笔杆报》,说道:“瞧,今天又有一篇骂你的文章。”
“是吗?为的是什么?”
“什么也不为,仅仅是因为一篇有关一个名叫奥贝尔的女人被风化警察逮捕的报道。”
杜洛瓦一把接过报纸,见这篇题为《杜洛瓦玩世不恭》的文章写道:
《法兰西生活报》名闻四方的杜洛瓦先生今日声称,被臭名昭著的风化警察逮捕的奥贝尔女士——有关详情,本报已在前几天作了报道——纯属子虚乌有,现实生活中并无此人。但是实际情况是,此人就住在蒙马特区埃居勒伊大街十八号。警察局对瓦尔特银行的经营活动,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该行雇员为何也如此卖力地庇护警察局,其中原因显然是不言自明的,我们对此自然非常清楚。至于本文提到的杜洛瓦先生,这位外勤记者的所有报道始终以“瓦尔特的利益”为出发点,如头天说某某人命归黄泉,第二天便得到辟谣;或是煞有介事地宣称,某某地方战事如何激烈,实际上当地战场一片平静;再或是郑重其事地抛出某某国王的重要谈话,实际上这位国王却是什么也没有讲。因此,他不妨还是报道这些耸人听闻的、只有他洞悉内情的消息为好,甚至报道一些晚会上传出的交际花的风流韵事,或宣传一下能给我们这些同行中某些人带来巨大收益的某类产品性能如何优良,也未始不可。
读完此文,杜洛瓦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不过心里却很清楚,文中有些话对他十分不利。
这时站在一旁的布瓦勒纳问道:“是谁向你提供的这条消息?”
杜洛瓦绞尽脑汁,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突然间心头一亮:“啊!想起来了,是圣波坦提供的。”
他把《笔杆报》的文章又读了一遍,看到文章指责他被人收买,不禁气得涨红了脸,大声叫道:“什么?居然说我是因为得了好处,才……”
布瓦勒纳打断了他:“可不,这件事是够你头疼的。老板一向十分重视这类事情。这在我们这个栏目已是司空见惯的了……”
正好此时,圣波坦走了进来。杜洛瓦立即迎了上去:
“今天《笔杆报》的文章,你看了没有?”
“看了,我刚从奥贝尔家来。这个女人倒还真有,不过她可没被捕,有关报道毫无根据。”
于是杜洛瓦跑去面见老板。老板面色阴沉,目光中带有狐疑的神色。听完事情的前后经过,他对杜洛瓦说道:“你马上去一趟这个女人家,然后对有关事实予以澄清,务必使人家别再抓着你不放。以后办事,应该尤其需要谨慎。发生这种事,不论对报馆还是对你我,都很烦人。一家报馆,应像恺撒的妻子一样,不能让人挑一句不是。”
杜洛瓦让圣波坦为他带路,随即跳上一辆出租马车,一边向车夫喊道:“蒙马特区埃居勒伊大街十八号。”
车子停在一幢大楼前。之后,他们一连爬了六层楼梯。前来开门的是一个穿着粗羊毛上衣的老女人。见圣波坦出现在门边,她立即问道:“您找我又有什么事?”
圣波坦回道:
“这位先生是警官,他想了解一下有关于您的那件事情。”
老女人于是把他们让进屋内,一面说道:“您走后又来了两个人,说他们是一家报馆的,我也不清楚是哪一家。”
说着,她转向杜洛瓦:“如此说,先生您想了解一点儿情况吗?”
“是的,请说一说,风化警察是否逮捕了您?”
老女人举起双臂,神情激动地说道:“这可从何说起?啊,先生,这可是绝对没有的事情。事情经过是这样的:附近一家卖肉的平时态度挺好,只是常常缺斤短两。我已经发现了好几次,不过什么也没有说。那天,我女儿女婿要来,就上那儿让他给我称两斤排骨。可不曾想,他给我称的尽是些零碎玩意儿。话说回来,虽然零碎,倒还是排骨,但不是我要的那种。说实在的,他给我的那些,只能做杂烩,而我要的是排骨,不是卖剩下的零碎。所以我没有要,他张口骂我老耗子,我也就骂他老骗子。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双方也就大吵了起来,铺子周围围了上百号人,嘻嘻哈哈地看热闹。后来来了一名警察,要我们到局子里去把事情说清楚。我们就去了,但没过多久就把我们赶了出来。从此之后,我总在别的铺子买肉,甚至不再从他门前经过,免得发生争吵。”
见老女人停了下来,杜洛瓦问道:“就是这样子吗?”
“是的,先生,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老女人答道。说着,她给杜洛瓦递过来一杯黑茶子酒,杜洛瓦没有喝。她要杜洛瓦在写报告时,不要忘了写入肉铺老板给的分量不足。
回到报馆后,杜洛瓦写了一篇短文,驳斥对方。
《笔杆报》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糟烂文人,从身上拔下一根毛《笔杆报》,原文为plume,意即羽毛。在当时的欧洲,书写用的笔仍以鹅毛管削成。此处是将对方比作又蠢又笨的鹅。洋洋洒洒,就遭我否定的一老妇人被风化警察逮捕一事,对我大兴问罪之师。这位名叫奥贝尔的老妇人,我已亲眼见到。她至少已有六十来岁。据她向我详细所谈,她那天是因买排骨而与肉铺老板发生了争吵,后去警察局就此情况作了澄清说明。
这便是事情的全部经过。
至于《笔杆报》这位先生的其他恶意中伤,恕我只能嗤之以鼻,就不一一驳斥了。况且对于这种又不署名的攻击文章,亦无须作答。
乔治·杜洛瓦
雅克·里瓦尔此时也来了。他和瓦尔特都觉得这样写也就可以了。因此当下决定,这篇短文当天就发排,登在社会新闻栏后面。
这一天,杜洛瓦很早就回到住处,心中有点焦虑不安。对方看见以后,会作何回答呢?此人会是谁呢?为何对他这般不讲情面?鉴于记者的脾气都相当暴躁,弄不好,这种事会越闹越大,他因此一夜没有睡好。
第二天,报纸拿来后,他又将这篇短文读了一遍,心中感到这印成文字的东西比刊印之前要更加咄咄逼人。他觉得,有些措辞原本还是可以再缓和一些的。
整个白天,他都心不在焉,夜里依旧没有睡好。因此天一亮就爬起来赶去买会有答复的当天《笔杆报》。
天气忽然又冷了起来。大街上,凛冽的寒风直刺入骨。两边污水沟里的水,边流边冻,沿着人行道结成两条长长的冰带。
报纸还没有送到报亭,杜洛瓦不禁想起他的处女作《非洲服役散记》发表时,他那天出来买报的情景。他的手脚此刻已经冻僵,尤其是手指尖,冻得发疼。于是他围着镶有玻璃门的报亭跑了起来,以助御寒。报亭里边,老板娘用一袭羊皮斗篷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正伏在脚炉旁取暖。从小窗口望进去,只能看见她那冻得红红的鼻子和面颊。
送报人终于来到报亭前,将一捆报纸从窗口塞了进去。接着,老板娘给杜洛瓦递了一份打开的《笔杆报》。
杜洛瓦先匆匆扫过去,看报上有没有自己的名字,但没有找到。他正待舒口气,突然发现在两个破折号之间,有这样一段文字:
《法兰西生活报》的杜洛瓦先生发表了一篇辟谣声明。声明试图纠正我们的报道,却采用了撒谎的伎俩。
因为他承认,的确有个叫奥贝尔的女人,也确实有个警察带她去了警局。如此看来,要是在“警察”两字前面加上“风化”一词,也就和我们原先的报道完全一致了。
显然,有些记者的为人处世,同他们的才能一样不堪。
顺便提一下句,我名叫路易·朗格勒蒙。
杜洛瓦的心顿时怦怦直跳。他跌跌撞撞赶回家中洗漱,连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对方污辱了他,而且言辞是如此恶毒,他已毫不犹豫。究竟为了什么呢?什么也不为。不过是为一个老女人同肉铺老板吵了一架。
他很快穿好衣服,赶到瓦尔特家中,尽管此时还才是早上八点。
瓦尔特已经起床,正在看《笔杆报》,见杜洛瓦进来,他面色凝重地问道:“怎么样,你不会退缩吧?”
杜洛瓦一言不发,这位报馆老板又说道:“你这就去找里瓦尔,让他出面替你安排。”
杜洛瓦嘟嘟囔囔地嘀咕了两句,随即去找里瓦尔。这位专栏编辑还在蒙头大睡。听到铃声,一骨碌爬了起来。他看完那篇短文后说道:“他妈的,现在也只有这条路了。另外一位证人你想找谁?”
“我也不清楚。”
“你觉得布瓦勒纳怎样?”
“行,就是他。”
“你的剑术怎么样?”
“根本不行。”
“真倒霉,枪法呢?”
“以前打过。”
“那行,你赶紧抓紧时间练练,其他一切由我操办。现在请稍等片刻。”
里瓦尔于是走进盥洗室,没多久就走了出来,不仅洗过了脸,胡子也刮了,而且穿戴得整整齐齐。
“跟我来。”他向杜洛瓦说。
他住在一家旅馆的底层。下面是一间很大的地下室,临街的窗口已全部堵死,改建成了一处供练习击剑和射击的场所。他把杜洛瓦带了下去。
地下室分前后两部分。墙上挂着一排煤气灯,直达后半部最里边的墙角,那里立着一个涂了红蓝两色的铁制模拟人靶子。里瓦尔将煤气灯逐一点着后,在一张桌子上放了两把从后面上子弹的新式手枪,接着开始喊口令,声音清脆而又响亮,好像就在决斗现场。
“各就各位!预备……一、二、三、放!”
魂不守舍的杜洛瓦只好听令,不断地举起胳膊,瞄准靶子射击。由于少年时代常用父亲的老式马枪在院子里打鸟,他好几次击中了模拟人靶的肚子。雅克·里瓦尔非常满意:“好……很好……很好……你看上去会一切顺利……一切顺利。”
他要走了,又向前对杜洛瓦叮嘱了几句:“就这样你一直练习到中午。子弹这儿有的是,即便全部打完也无所谓。中午我来接你去吃饭,并告诉你最新情况。”
说完,他走了出去。
现在地下室只剩下杜洛瓦一人了,他又打了几枪,就再也没什么劲儿了。他坐了下来,心里开始思绪万千。
无论如何,事情闹成现在这样,实在糟糕透顶!再说它又能说明什么?一个恶棍经过一场决斗,身上的邪气难道就会有所减少?一个正派人因受到恶棍的污辱而以此种方式去同他拼命,又能得到什么?可见人的思想是多么可怜,考虑问题是多么庸俗,道德观念是多么低下!这些话还是诺贝尔·德·瓦伦不久之前对他说过的,此刻心情阴郁的他不由地想了起来。
杜洛瓦不觉大声喊道:“没错,他的话真他妈的对极了!”
忽然他觉得有些口渴。听到身后有滴水声,他回头看了看,见那里有个淋浴装置,于是走上前去对着喷头喝了两口。此后,他又陷入了沉思。地下室气氛阴森,跟坟墓没什么两样。地面上,不时传来车辆经过时的沉闷声,听起来就像是从远方传来的轰隆雷鸣。现在大概是几点钟了呢?这里时间过得简直同监狱一样——除了送饭狱卒的到来能给人一点儿时间概念,别无其他任何时间标志。杜洛瓦等了许久许久。
随着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的传来,里瓦尔终于出现在门边,跟在他身后的是布瓦勒纳。一见杜洛瓦,他便向他叫道:“问题已经解决!”
杜洛瓦还以为一定是对方写了封道歉信,从而把事情了结了。
他兴奋得心都要跳了出来,结结巴巴地说道:“啊!……谢谢!”
岂料里瓦尔接着说道:
“这个朗格勒蒙,办事倒还算像个爷们。我们提出的条件,他全都接受。双方距离为二十五步,听到口令后才举起枪来各射一发子弹,而不是先举起枪,听到口令后由上往下移动。这样打要准得多。来,布瓦勒纳,你来看看我刚才的意思。”
说着,他拿起枪来,一连打了几枪,把由下往上举枪如何更能使胳臂保持平稳,作了一番示范,讲了一下要领。然后说道:“现在都已经十二点多了,咱们去吃饭吧。”
于是他们来到隔壁一家餐馆。杜洛瓦一声不吭,只顾埋头吃饭,面色露出内心的恐惧。吃完饭,他同布瓦勒纳一起回到报馆,尽管心有旁骛,但还是机械地做些日常工作。大家都认为他很勇敢。
过了一些时候,雅克·里瓦尔回来同他谈了谈,约定第二天早上七点,两位证人将乘一辆带篷的马车去他家接他,然后去决斗的地方——韦济内林苑。
事情来得竟是如此突然,顷刻之间就已将一切准备妥当,谁也没有来听听他本人的意见,看他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总之他并未表示认可,一句话也没有说,事情却已经定下来了。因而他目瞪口呆,无言以对,怎么都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出于关心,布瓦勒纳整个下午一直没有离开他,并和他一起吃了晚饭。杜洛瓦在九点左右回到自己的住处。
现在身边已没有任何人,他迈开步子,急切地在房内来回踱了好几分钟。心里乱糟糟的,怎么也无法集中起思绪来。大脑里充斥的,只有一件事:明天决斗。除此之外,就是毫无头绪的茫然焦灼,一颗慌乱的心怎么也无法安定。他曾当过兵,也开过枪,但那时候,枪口是对着阿拉伯人,很有点像是在狩猎场打野猪一样,对自身没有多大危险。
无论如何,这一次,他是该怎样做就怎样做了,该怎样表现就怎样表现了。自此之后,人们将会谈到这一点,对他表示赞同和称赞。想到这层,他的情感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振奋,不禁大声叫了起来:“这家伙怎么如此不通人性?”
他坐了下来,开始认真考虑。里瓦尔已交给他对手的一张名片,让他记住上面的地址。他刚才回来后将这名片扔到了小桌子上,现在,他又拿过来看了看。一天之内,他的目光停在这小纸片上,已不下二十次了。名字上只印了两行字:路易·朗格勒蒙。蒙马特街一七六号。除此就再无其他。
他感觉,这一串组合在一起的字母,似乎十分神秘,个个充满了令人不安的深意,故此对着它端详了好久。“路易·朗格勒蒙”,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今年多大年纪?身高多少?长相怎样?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完全因为心中的一时不快,只是为了一个老女人同肉铺老板吵了一架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却毫无道理地突然来把你平静的生活搅扰得一塌糊涂,这怎能叫人不义愤填膺?
“这是一个多么没有人性的家伙!”杜洛瓦又大声骂了一句。他眼睛盯着那张名片,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心里想着这场令人哭笑不得的决斗,不禁升腾起了一股炽烈的怒火。除了憎恨,愤怒中还含有一种莫可名状的不安。这件事实在太为荒唐!他倏地拿起放在桌上的一把修剪指甲的剪刀,对着名片上的名字狠狠戳了下去,好像将一把匕首刺进对方的胸膛。
这么说来,他是真的要去决斗了,而且用的是手枪?他怎么不想着用剑呢?要是用剑,顶多也就是手上或胳臂上受点伤,而用枪,那就后果难说了。
“不管怎样说,这个时候,我可不能表现出一副熊样。”他自言自语道。
听到自己的说话声,他一阵惊悸,向周围望了一圈,觉得自己这样紧张下去是不行的,于是宽衣就寝。
躺在床上后,他吹灭灯,合上了眼。
房间里很冷,尽管只盖着一层薄被,但它却觉得一阵燥热,怎么也不能入睡。他辗转反侧,平躺了一会儿又侧向左边,稍待片刻又翻向右边。
他感到还是很渴,便又爬起来喝水。
“我是不是害怕了?”他有些不踏实。
房内只要出现一点儿响动,他的心就腾腾乱跳。连模仿鸟儿叫声的挂钟,在每次报时之前发条所发出的嘎吱声,也能将他吓得一阵发抖。他感到胸中憋闷,必须长长地舒口气,才能稍觉好些。他这是怎么啦?
“难道我害怕了?”他问自己,俨然一副哲学家刨根问底的样子。
怎么会呢?既然他已豁出去了,既然他主意已定,决心前往决斗场,显出一副男子汉的气概,他怎么会在这时候害怕起来呢?但是话虽如此,在此等情况下一个人会不会不由自主地有所流露呢?想到这里,他又紧张起来,心中不禁因疑虑而感到焦虑不安和深深的畏惧。是啊,即便他有着坚强的意志,但仍不由自主地被这种强大无比、左右一切、无以抗拒的力量控制着,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当然,他会如约前往决斗场的,因为他主意已定。然而如若临阵发抖,吓得晕倒过去,他的地位、名誉和前程也就全完了。
他忽然之间产生一种欲望,想爬起来去照照镜子,于是重新点燃了蜡烛。当他看到光洁的玻璃镜照出自己的面庞时,他几乎认不出自己了,觉得自己从来不曾是这副模样。因为他的双眼好像忽然大了许多,而且面色苍白,简直白得吓人。
心中蓦然涌进了一种不祥之感:“明天的这个时候,我或许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的心又扑扑跳了起来。
他转过身,向床上看了看,仿佛看到自己已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身上盖着他刚才掀去的被子。面颊深深凹陷下去,同他见过的死人面庞没什么区别,一双惨白的手动也不动。
他忽然对这张床怕得要命,为了不再看到它,只好打开窗户,眼睛投向窗外。
不料一股寒气袭来,冰冷刺骨。他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急忙后退几步。
于是想起生火,慢慢地总算把炉火烧得旺旺的,却仍不敢回头去看那张床。由于过于紧张,双手一旦碰到什么东西就会不由地发颤,脑海中的思绪早已零零碎碎,飘忽不定,难以把握,他已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因此,现在的他简直像是喝醉了酒,晕头转向。
如今他所一心惦念的,只有一个问题:“我该如何是好?会不会死?”
他又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机械地重复说着一句话:“无论怎样,我该坚强起来,决不示弱。”
接着,他自言自语道:“我应该给父母写封信,将这件事告诉他们,以免一旦发生意外……”
他因而又坐下来,拿过一叠信纸,在上面写道:“亲爱的爸爸,亲爱的妈妈……”
在此非常时刻,他觉得这样称呼未免不太协调,于是撕去一页,重新写道:“亲爱的父亲,亲爱的母亲:天一亮,我就要去同一个人决斗,我可能会……”
下面的话,他怎么也写不下去,便又霍的一下站了起来。
现在,一想到这可能的结局,他便心神不宁。是的,他要去决斗了,这已不可避免。但是他心里却是怎么了?不是他自己愿意的吗?他不是已拿定主意,下定了决心吗?然而他感到,尽管自己表现了坚强的意志,恐怕到时候仍没有足够的力气走到决斗场上去。
他的上下牙不时因身子的颤抖而发生碰撞,声音虽小,但清晰可闻。他心里想:“我的对手以前有过决斗的经历吗?他是不是常到靶场去练习射击?会不会是一个有名的出色射手?”
此前他从未听人提过这个名字。不过他想,这人如果不是一名出色的射击手,那么他是不会这样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以手枪决斗的。
于是,他的思绪又飘飞到了他即将前往的决斗场上,想象着他自己会是一种怎样的神态,对方又是一种怎样的表现。他翻来覆去地想,把决斗中可能遇到的所有细微情节都想到了。突然间,他仿佛看到阴森森黑漆漆的枪口正对着他,子弹就要从那里呼啸而出。
他顿时感到万分的绝望,心头罩满了一股恐怖的窒息。他浑身发抖,并不时地抽搐着。他咬紧牙,不让自己喊出声来,恨不得倒在地上打滚,打碎家具,或是逮着什么东西狠咬几口。这时候,他忽然发现壁炉上放着一只玻璃杯,想起柜子里还放着满满一瓶烧酒。因为他每天早上都要空腹喝上一杯,这个习惯还是在军队里养成的。
他拿过酒瓶,对着瓶口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直到喝得喘不过气来方才放下。此时,瓶里的酒已经少了三分之一了。
他感到腹中火烧火燎,四肢也很快感到热乎乎的。由于酒的这一刺激,他的心反倒镇定了下来。
“我总算找到对付这难耐时刻的办法啦。”他想。他感到浑身燥热难耐,于是又打开窗户。
天色微明,窗外寒气袭人,一片宁静。天穹深处,群星正随着晨光的显露而渐渐隐去。窗下铁路旁的红、绿、白信号灯,也已黯然失色。
首批机车驶出车库,正带着长长的汽笛声,向当天的早班列车驶去。其他机车则待在远处,似乎刚从沉睡中醒来,像原野上的报晓鸡,在不断地发出尖利的叫声。
“这一切,大概我很快就再也看不到了。”杜洛瓦心想。他感到自己又要伤感起来,于是立马煞住:“不行,在去决斗场之前,我什么也不能再想。只有这样,才不至于临阵胆怯。”
他开始漱洗,但在刮胡子的时候,有一刹那又有点挺不住了。因为他想,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在镜中看到自己了。
他又喝了口酒,然后穿好衣服。
此后的时间就更难熬了。他在房内踱来踱去,竭力使自己保持镇定。可是当门上传来敲门声时,他仍是差一点儿瘫倒在地。因为这对他脆弱的神经所造成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出现在门边的,是两位证人:出发的时候终于到了!
两位证人都穿着厚厚的皮大衣。里瓦尔握了握杜洛瓦的手,向他说道:“今天天气很冷。”
接着又问道:“怎么样?夜里睡得还行吗?”
“很好。”
“心情平静吗?”
“非常平静。”
“这就好。你吃了点东西没有?”
“我早上不吃东西。”
布瓦勒纳胸前今天特意挂了枚黄绿两色的外国勋章,杜洛瓦还从未见他戴过这玩意儿。
三个人于是向楼下走去。一位先生坐在门外的车内。里瓦尔向杜洛瓦介绍道:“这位是勒布吕芒医生。”
杜洛瓦同他握了握手,轻轻地说了声“谢谢”,然后想坐在车子前部的座位上,不想刚一落座,一件硬邦邦的东西就使他像弹簧一样缩了回来:原来是枪匣子。里瓦尔连声说:“不,不!参加决斗的人和医生坐里边,请到里边去。”
杜洛瓦好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一屁股坐在了医生旁边。
接着两个证人也上了车。车夫一扬鞭子,马车开始启动。前往何处,车夫显然已经知道。
众人都觉得枪匣子放的不是地方,特别是杜洛瓦很不希望见到它。于是坐在前边的一人把它放到了身后,但又硌着腰,竖放在里瓦尔和布瓦勒纳之间又往下掉,最后只好放在脚下。
车厢里的气氛总也无法活跃起来。虽然医生说了几则笑话,但也只有里瓦尔不时答上一两句。杜洛瓦本想显示一下自己的机智,却又担心说起话来思想不集中,露出内心的慌乱。他现在最为不安的是,生怕他的身子会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车子很快到了郊外。现在已是九点左右。在这严冬的早晨,举目环顾,四周旷野酷似一块又硬又脆、闪闪发亮的水晶。树上覆盖的寒霜像是从树内渗出的冰雪。车轮走在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由于空气干燥,只要有一点儿声音,也能传得很远很远。蔚蓝的天空像镜子一样光洁。太阳在天空游弋,虽然明亮耀眼,但似乎裹着一股寒气,并没有给冷酷的大地带来一丝暖意。
里瓦尔这时向杜洛瓦说道:“这手枪是我在加斯蒂内·勒纳特的店里买来的。枪内的子弹是他亲自装上的。匣子已用火漆封好。不过谁会使用,一会儿还要和对方的枪放在一起抽签决定。”
杜洛瓦呆呆地说了声谢谢。
于是里瓦尔将该注意的地方对他进行再三叮嘱,因为他不希望杜洛瓦在任何环节上有所疏忽。因此每谈到一点,他都要强调好几遍:“当人家问你们:‘先生们,准备好了吗?’你要大声回答:‘准备好了!’
“人家一下令,‘放!’你就举起枪来,不等数到‘三’便开枪。”
杜洛瓦接着将他的话在心里默念了几遍:
“当人家一下令放,我就举起枪来;当人家一下令放,我就举起枪来;当人家一下令放,我就举起枪来。”
“当人家一下令放,我就举起枪来。”他像课堂上的孩子一样,不厌其烦地背诵着,以便将这句话镌刻到脑海里去。
马车驶入一座树林,向右拐进一条林荫道,然后又向右拐了过去。里瓦尔突然打开车门,向车夫喊道;“往这儿走,沿着这条小路过去。”车子走上一条车辙明显的大路,路两旁是低矮的树丛。边沿结着冰的枯叶在微风中抖动。
杜洛瓦口中仍在喋喋不休地默念着:“当人家一下令放,我就举起枪来。”
他想,此时要是车子出事了,也就不用去了。啊,要是忽然翻了车,他摔断一条腿,该有多好!……
可是他看到已经有一辆车停在了林间空地的尽头,四位先生正在那里跺着脚取暖。杜洛瓦感到有些无法呼吸,不得不张大了嘴。
两个证人首先下了车,接着是医生和杜洛瓦。里瓦尔抱着手枪匣子,同布瓦勒纳一起向两个陌生人走了过去。这两人也正向他们走来。杜洛瓦见他们四人彬彬有礼地互相打了个招呼,然后一起在这林中的空地上转了转,同时一会儿低头看地,一会儿抬头看树,似乎在寻找什么由树上落下或飞走了的东西。接着,他们数了数脚步,费了很大的劲,把两根手杖插入冻得硬邦邦的泥土里。最后,他们走到一起,像小孩玩游戏一样,把一枚铜币抛向空中,猜它落下后是正面朝上,还是反面朝上。
勒布吕芒医生这时向杜洛瓦问道:“您感觉怎么样?是否需要什么?”
“不,什么也不需要,谢谢。”
他觉得自己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好像在睡觉,也好像在做梦,处于一种突如其来的神奇境遇中。
他是否害怕了?也许是,但他也不甚清楚。他所知道的是,周围的一切都已改变。
雅克·里瓦尔走过来,十分满意地低声对他说道:“一切准备妥当。我们的运气不错,在挑选枪这一方面占了点便宜。”
此时此刻,杜洛瓦对此是毫无反应。
有人过来帮他脱下大衣,并摸了摸他的上衣口袋,看看里边是不是装了什么能防护的纸片和钱夹。他任其所为。像祈祷一样,依然在默诵着:“人家一下令放,我就举起枪来。”
他被带到插在地上的一根手杖旁,手里接过一支手枪。这时,他才看到,前方不远处已站着一位身材矮小、大腹便便而又戴着一副眼镜的秃头男子。显然,这就是他的对手了。此人他看得很明白,但他心里所想的,却仍旧是:“人家一下令放,我就举起枪来。”
在一片寂静中,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一个人的说话声,问道:“先生们,你们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杜洛瓦大声喊道。
这人于是下了口令:“放!……”
发口令的人之后喊了些什么,他是毫不在意了。他浑浑噩噩,眼前一片模糊,唯一能感到的是,自己举起枪,使劲扣动了扳机。
响亮的枪声,他一点儿也没有听到。
不过他看到,他那支枪的枪口,立即升腾起一缕青烟。他对面的那个人,依然站在那里,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他看到,对方的头顶上方也升起了一缕青烟。
双方都开了枪,事情已经结束。
他的两个证人和医生跑过来,在他身上摸了摸,拍了拍,并解开他的上衣扣子,焦虑地问道:“你有没有伤着?”
“没有,我想没有。”他毫不迟疑地答道。
朗格勒蒙也同他一样,毫发未损。
“用这种烂手枪决斗,结局一向如此,要么根本打不着,要么一枪致命。实在没办法!”雅克·里瓦尔嘟囔道,话音中透出一种不满。
“事情已经完了!”杜洛瓦沉浸在一片惊喜中,身子一动不动。他手里仍旧紧紧地握着那把枪,别人只得把它拿了过去。他此刻感到,自己好像是同整个世界进行了一场决斗。事情已经结束,他心中别提有多兴奋,突然觉得自己完全能够向任何人挑战。
双方证人在一起谈了几分钟,约定当天再碰一下头,草拟现场报告。接着,大家便上了车。坐在驾辕位子的车夫笑了笑,把手中的鞭子一扬,马车又踏上了归程。
他们四人进了大街上的一家餐馆,自然谈起了今天这场决斗。杜洛瓦谈了谈他的感受:
“我压根儿就没当一回事,一点儿也没有。这想必你们也看到了。”
里瓦尔说道:“的确,你实在是表现非凡。”
现场报告写好后就给杜洛瓦拿了来,由他在社会新闻栏发表。杜洛瓦见报告上写着,他同路易·朗格勒蒙打了两枪,不禁颇感疑惑,甚至有点不安,便向里瓦尔问道:“我们每人不是只开了一枪吗?”
里瓦尔笑道:“是一枪呀……一人一枪……不就是两枪吗?……”
杜洛瓦觉得他言之有理,也就没再说什么。瓦尔特老头一见到他,便激动地将他拥抱在怀:“好样的,好样的,你为《法兰西生活报》立了大功,真是好样的!”
当天晚上,杜洛瓦到各大报馆和大街上的各大咖啡馆走了走,并两次同他那也在公共场所露面的对手不期而遇。
他们互相间没有打招呼,要是两人中有一人受伤,就会握手的。不过两人都一口咬定,曾听到对方的子弹从耳边呼啸而过。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左右,杜洛瓦收到一张小蓝条:
天哪,你可吓坏我了!我的宝贝,让我亲吻你,望即来君士坦丁堡街一聚。你真勇敢,我爱你。
——克洛
杜洛瓦随即到了君士坦丁堡街。德·马莱尔夫人一下扑进了他的怀里,在他的脸上不住地亲吻着:
“啊!亲爱的,你知道吗?看到今天早上报上的消息,我不知有多激动。快给我讲讲事情经过,把一切都告诉我。我想知道任何事。”
杜洛瓦只好把有关情况详细谈了谈。她叹道:“决斗前那天晚上,你一定非常受煎熬!”
“不,我睡得很好。”
“如果是我,肯定会彻夜难眠,到了决斗场以后呢?你把那儿的情况也跟我讲一讲。”
杜洛瓦于是活灵活现地讲述了起来:“我们俩面对面地站着,彼此相距只有二十步,也就是这个房间长度的四倍。雅克问了问是否已准备好,接着便下了开枪的口令。我立即平稳地把枪举起来对准他的脑袋,就在此时出了问题。我平常用的都是扳机灵活的手枪,可这把手枪的扳机却很紧,结果没有掌握好,把子弹给打飞了。不过倒也没有偏多少。我的那个死对头枪法也不赖。他射出的子弹从我耳朵边飞过时,我感到了一阵风。”
德·马莱尔夫人坐在他的腿上,双手搂紧了他,似乎是要分担他经历过的危险。她喃喃地说道:
“啊,我可怜的宝贝,我可怜的心肝……”
等杜洛瓦讲完之后,她又说道:“你知道,我已经离不开你了,我希望能时常见到你。我丈夫在巴黎,这实在很不方便。不过我可以隔三岔五地抽出一小时,在你早晨起床之前来同你相会。可是你住的那地方,实在是有些可怕,我是不会再去的。这可如何是好呢?”
杜洛瓦突然想到什么,于是问道:“这套房间的多少租金?”
“每月一百法郎。”
“那好,我干脆搬到这儿来好了,租金我来付。以我现在的身份,那个房间已不合适。”
德·马莱尔夫人想了想,说道:“不,不行。”
杜洛瓦惊讶地看着她:
“为什么不行?”
“因为……”
“别说了,这套房子对我很合适。我既然来了,也就不走了。”
说罢,他哈哈大笑:
“何况房子本来就是以我的名义租的。”
然而德·马莱尔夫人坚持不同意:
“不,不行。”
“究竟为什么不行?”
她嗲声嗲气地在附在杜洛瓦耳边低声说道:“因为你会带别的女人到这儿来,我可不希望……”
杜洛瓦满脸愤恨:
“我怎会这样呢?你放心……”
“不,你会带来的。”
“那好,我向你发誓……”
“真的不带?”
“当然,我以名誉担保。这是我们的家,我们两人的家。”
她情不自禁地紧紧搂着他:
“如果是这样,当然可以,亲爱的。不过我要告诉你,你只要欺骗了我,哪怕只是一次,我们的关系也就从此完了,永远完了。”
杜洛瓦又信誓旦旦地发誓赌咒。于是立即决定,他当天就搬过来。以后她从门前经过,就能进来看看他。
后来,她又说道:“星期天,你还是来我家吃晚饭。我丈夫对你印象很好。”
杜洛瓦不禁有些洋洋自得:“是吗?”
“当然,他对你夸赞有加。还有,你不是说过,你是在乡下一座别墅里长大的吗?”
“是呀,怎么啦?”
“地里的农活,你应该知道一些喽?”
“那是。”
“你可以和他谈谈蔬菜的栽培和庄稼的播种,他可喜欢这些了。”
“好的,我知道了。”
德·马莱尔夫人对他吻了又吻,才依依不舍地离去。经过这场决斗,她对他的爱如今是更加炽烈了。
在前往报馆途中,杜洛瓦心中却在想:“多么古怪的一个尤物,真叫人难得其解!谁知道她天天想的是什么,喜欢的是什么?这两口子实在是世上少有!真不知道老家伙是怎么突发奇想同这么一个没心没肺的女人走到一起的!不知道这位铁路巡视员娶一个刚出校门的女孩当初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这一切都是谜,谁能知道?但这也许就叫爱情吧?”
“不管怎样,作为一个情妇,她可是再好不过。我若把她丢掉,那可太愚蠢了。”杜洛瓦最后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