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口。
凌意微笑起来,转头见厉醒川吃得不紧不慢,便问:“醒川,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墙上的挂钟都已经九点了。
“上。”厉醒川还是惜字如金。
他就把手里的纸巾叠好递过去,“一会儿你先去上班吧,我等田姐来了再走,反正我们公司不用打卡。”
“今天送他去他奶奶那儿。”
“喔,”凌意点点头,“那我一会儿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你们。”
话说得留有活口,下一次再来不至于显得突兀。
厉醒川拿着三明治的一角,低头浏览着一些有关幼儿园的介绍,“我送你。”
凌意愕然抬眸。
“送完他顺便送你。”
“你手受伤了,方便开车吗?要不然打车吧。”
一边说,凌意一边用手指将他弄到桌上的面包碎屑很小心收集起来。
厉醒川仍旧显得无可无不可的,“不要紧。”
只是左手不大方便。
凌意嗯了一声:“那就麻烦你了。”
小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开心地大嚼特嚼。
一刻钟后,三个人一道出了门。
因为左右都有人牵,小树玩了一路荡秋千,上车以后直喊:“头晕晕的咧。”
后排装的是儿童座椅,所以凌意顺理成章坐副驾。他转回头看着小树微笑:“你的语言能力还真是不得了。”然后又扭头看向醒川,“是不是随他妈妈?”
言下之意自然是说他爸爸比较沉默。
受伤势影响厉醒川左臂不甚灵活,所以车开得很慢。凌意靠得这样近,他似乎觉得有些分心,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别挡后视镜。”
凌意只好慢慢退回去,把兜里的手机翻出来,低头随意滑动着。
过一会儿却听见厉醒川说:“他妈妈很活泼。”
这大概是第一次他主动聊起这个明明不存在,却又无处不在的女人。凌意把手机反扣在膝上,两只手摁着,“多大年纪?我猜很年轻吧。”
年轻一些的多少会活泼些。
“生小树那年刚满23岁。”
凌意有些受到惊吓,木愣愣地问:“到法定结婚年龄了吧?”
不知怎么的总有种法定年龄是24岁的错觉。
厉醒川用一种“你真不可理喻”的眼神扫了他一眼,“你说呢。”
他敛眸一笑,“我记错了。你们是在部队认识的吗?”
“巡逻的时候认识的。”
“她也是军人?”
“她不是。”
除了军人还会是什么人?凌意猜不出来了。他想了想又问:“小树这个名字是他妈妈取的吗?很好听,很特别。”
厉醒川开着车,表情有了一些很细微的变化,像是怀念,又像是愧疚,说不清。
“她希望孩子能像树苗一样越长越高,将来当个对社会有用的栋梁之材。”
凌意笑了笑:“目前看来小树的个子不会矮,何况你又这么高。”
厉醒川也勾了勾唇:“就怕他不随我。”
两人许久没有这样自在地聊天。说来也奇怪,明明那是跟醒川结婚生子的女人,但凌意听到这些,心里非但并不嫉妒,反而相当平静。似乎他潜意识里有种很明确的认知:醒川跟她已经是过去式了,无论她是生是死,绝不会再回到醒川身边。
这种感觉应该是醒川给他的,重逢后的点点滴滴都在向凌意传达一个信息:醒川心里没有别人。
至于有没有凌意,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快到厉微住的地方时,小树扒着窗户看到商店门前的圣诞树,一下子想起他最最重视的事情:“爸爸,圣诞节去游乐园!”
这可是一年一度的大日子,比得上生日蛋糕那么重要了。
凌意默默坐着,当然也没有奢望什么。
等完一个红灯,他听见厉醒川问他:“你圣诞节有什么安排。”
他把手机握紧:“暂时没有安排。”
“那天要是不下雨,我打算带厉茁去游乐园,你要不要一起。”厉醒川目光直视前方的路,仿佛车开得十二分专心,“我手不方便,多个人多个帮手。”
是了,带孩子出去是个体力活,尤其还是游乐园这种人多的地方,一个不留心孩子就可能跑得无影无踪。
车顶的一个中国结在两人中间轻轻晃着,绦穗扰人心神。
凌意的心也跟着晃,颠得厉害,偏偏面上要佯装平静:“我回公司问问看,要是不需要加班就可以。”
“好。”厉醒川说,“票我来买,早上八点过去接你。”
仿佛已经认定他绝对会去。凌意也不知该不该再说点什么,点了点头后安静地去查天气预报,看到圣诞节那天大概率是个晴天,这才放下心。
几天后,他提早十分钟下楼,背着背包等在巷口,远远的看着倒有点像学生。
厉醒川很准时,八点整开车抵达,小树在后面呼呼大睡。
今天他总算没有穿西服,黑色的短款羽绒服显得人很精神,发型似乎还修整打理过,耳朵完全得露在外面。凌意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微微一笑:“这样利索是利索,但你耳朵不冷吗?小心像以前一样得冻疮。”
从前厉醒川的耳朵就长过冻疮,主要赖他老是洗完头不擦干就往外跑。凌意自己是带了耳罩的,就在包里,给谁用都可以。
“在部队的时候剃得更短,已经练出来了。”
听他这样一说,凌意那副耳罩倒不好再奉献出来,只能暗中决定自己也不戴。
到安检口时将近九点,整个的大排长龙,全是家长带孩子。
排到他们时安检机器大响,开包一看,凌意带了三大瓶水和一堆零食。不止,甚至还有自己做的蔬菜饭团,整齐而小心地码在一个玻璃保鲜盒里。
所有这些都不让带进去。
安保的人让他扔了,他可惜之余又觉得丢人。还没决定怎么办,厉醒川就退回到他身边,把他包里的所有重要东西全转移到自己包里,只留下吃的跟喝的,然后身手敏捷地踩上水泥桩放到了近三米高的安检棚顶。
“……”在场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天气冷,吃的在外面放一天也不会坏。
进去以后,凌意很低声地跟厉醒川道歉,“我不知道这些不能带。”
厉醒川问:“你没来过?”
凌意嗯了一声。
“那明年还是你带他来,我来够了。”
厉醒川将小树的手交到他手里,他牵过来抿唇一笑,不再去想刚才的事了。
圣诞节的游乐园装扮得极有节日氛围,彩灯缤纷,花环铃铛一圈圈、一串串的挂着,比真树还要高的圣诞树栽得到处都是,所有的公主王子也都换上了红绿色系的节日套装,走到哪里都是圣诞音乐。这样的热闹环境跟欢快气氛,光是看着,心里就觉得暖烘烘的。
凌意是难得这样高兴的,又不用操心工作,精神非常放松。跟人偶们拍照要大排长龙,但他一点也不觉得累,牵着小树的手时,心里满胀胀的全是欢喜。有时排到他们了他还觉得遗憾,不能跟醒川继续这样近距离地讲话。
小树虽然是男孩子,但出奇地喜欢那些戴在头上的装饰品,路过三家大同小异的商店都嚷着要进去看,最后光发箍就买了四个,两个揣着,一个戴在自己头上,一个戴在凌意头上。
玩到下午,他们也有一点走累了,就打算去排表演的队。本来离入口已经没有几步了,小树忽然说想喝可乐,厉醒川就让凌意牵着他等一会儿,自己去两百米以外的一个摊位买。临走前他伸手扶了一下凌意头上的鹿角,“小心掉了。”
凌意垂眸唔了一声,“你快点回来。”
就这样分开了。
原本他想带着小树先去排队,又怕一会儿醒川回来找不到他们或者挤不进去,于是便牵着小树坐到离入口不远的一个木板凳上,给小树身上多贴了一个暖宝宝。
正躬着身替孩子整理上衣,身后忽然有人叫他的名字。
他回过头,看见一个戴灰色线织帽的男人,在一根树桩子后面眯眼打量着他,一时还没认出对方。
那男人不由得走近两步:“不认识我了?”他把帽子一脱,露出一颗完全光滑的头来,“我曹亮。”
凌意定睛一看,顿时站起身来。
来的不是别人,是他那三年的狱友曹亮。自出狱后这是他第一次撞见里面的“老熟人”,心跳骤然加速。
“你怎么在这儿?”
“这地方大门敞开,你能来我不能来?”
厉醒川去了至少七八分钟了,随时有可能回来。两个人关系好不容易才缓和一点,凌意当然不想现在让他知道自己坐牢的事。
他起身走到曹亮面前,但又保持着一段微妙的距离,神情紧张不自然,“你也是来玩的?”
曹亮打量了他一会儿,低低地嗤笑一声,手往他肩膀上一搭,“老朋友见面,不请我喝点儿什么说不过去吧。”
凌意微微挣开他,“我跟朋友在一起,不太方便,改天咱们再聚。”
“正好,我也跟朋友在一起。”他大拇指往背后一指,指向一堆正在排队的男人。
这堆人灰头土脸,穿得都不算体面,又只是男的没有女的,远远看去就十分扎眼。
凌意一看,心跳更是加速。他知道一定是有人刚出狱,这群人是出来帮朋友“除晦气”的,监狱里有这样的传统。
“那我就不耽误你了,你去——”
话还没说完他肩膀就又被人捉住,曹亮低头凑近,压低声音道:“凌意,你小子现在看样子混得不错,打算什么时候还我的人情?”
曹亮以前是学表演的学生,因为殴打女友造成对方失聪,一辈子就这样毁了。在狱里他救过凌意一次。那次凌意右手差点叫人踩碎,是他模仿狱警说话帮凌意脱的险。
“我没有钱,你要多少?”凌意脸色苍白。
曹亮笑着说:“让我想想吧,把你手机号告诉我,改天我叫你出来你少推三阻四的。”
说着就抢去凌意手机,动手拨了自己的号,走前又威胁似的捏了捏凌意的肩。
他一走,凌意握着手机心慌意乱,站在原地足有一两分钟没有动。许多念头飞速闪过,怎么筹钱,要筹多少,如果对方贪得无厌又怎么应对,一桩桩一件件毫无头绪。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回过神来,转身一看,板凳上的小树早已不知所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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