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了块巾布盖在叶染衣的手腕上以后开始号脉。
片刻的功夫,军医松开手,颤颤道:“回大人的话,长公主这是中毒了。”
“中毒?”裴烬悚然一惊,死抓住军医的衣领,“种什么毒,如何解,你倒是快说啊!”
军医被他吓了一跳,整理好衣襟才斟酌道:“依老朽行医多年的经验看来,长公主是误食了东西相克才会中的毒。”
“误食……”裴烬重复着这两个字,“方才吃饭的时候我同她在一起,并没有见到她吃了什么东西啊,大家吃的都是一样的。”
顿了顿,他又道:“只不过这个女人喜欢吃竹笋,刚才吃饭的时候吃了竹笋而已,难不成竹笋有毒?”
“竹笋无毒。”军医摇摇头,“但是羊肉和竹笋同食会中毒。”
裴烬大惊,“那怎么办?”
“大人别急。”军医缓缓道:“地浆水可解此毒。”
“何为地浆水?”裴烬皱眉。
军医解释,“掘地三尺,把刚取来的干净水倒进黄土层里搅浑,等水澄清以后再取出来给长公主服下即可。”
“立即去掘地三尺!”裴烬大手一挥,吩咐外面的守卫。
守卫们早就听见了军医的话,纷纷取了干净水就去制作地浆水。
将近等了半个多时辰,黄土层里的水才澄清下来,守卫们小心翼翼地用碗盛来。
看着叶染衣紧闭的嘴巴,裴烬急得险些挠墙。
军医已经收了药箱回到军医大营,守卫们陆续退了出去,整个副统领营帐内,只有躺在床上的叶染衣和桌子边来回踱步的裴烬已经四周明灭不定的松油灯火。
纠结再三,裴烬走到床榻前坐下端过桌上的地浆水,一只手轻轻扶起叶染衣环过她的腰不让她往后倒,另一只手用汤匙盛了地浆水就往她嘴边送。
但很显然,这种方法笨极,不仅一点也喂不进去,还全部弄到锦褥上。
唯恐浪费了得来不易的地浆水,裴烬只好又轻轻将她放倒在床上,这一次,手背拍了拍她的脸颊,“喂,赶紧的起来把这东西喝了再死。”
床上的人没动静。
裴烬咬咬牙,又道:“你再装死,信不信我把你……”
床上的人唇线越发黑紫,脸色越来越白。
裴烬无奈之下,两指钳住她的下颌骨,迫使她张开嘴巴,这才开始用汤匙喂,还是有小部分流了出来。
大帐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裴烬倏地放开叶染衣,将小碗放回桌上,腾地站起来转过身,笑问:“王爷您这么早就回来了?”
“染衣这是怎么了?”叶痕目光掠向床榻上的人。
“她……吃错了东西,食物中毒了。”裴烬咳了两声道。
叶痕看他一眼,又看了昏迷不醒的叶染衣一眼,最后将视线定在装了地浆水的小碗上,挑眉道:“你那样喂她,她只能喝到三成。”
裴烬一急,“那要如何喂?”
叶痕没说话,指腹轻轻划过唇瓣,拂袖转身朝着外面走去。
后知后觉的裴烬赶紧追出来大喊,“王爷你误会了,我跟长公主其实什么也没有。”
叶痕眼风扫了扫四周伸长脖子竖直耳朵的兵将们,笑道:“我倒是没误会,不过你这么一说,我想大家都知道了。”
“我……”裴烬一噎,瞪了旁边憋笑的士兵一眼,低嗤,“笑死你,最好全身抽筋!”
叶痕又道:“在这里,除了我,也就你跟她亲近些,我才刚从战场上回来,筋疲力竭,无法亲自照顾她,你若是不救她,她就只能等死。”
咬牙片刻,冷哼一声,裴烬回了营帐继续喂。
这一次还是没有喝进去。
他死瞪着床上的人,“你这女人平日里骄纵蛮横也就罢了,中毒了还这么不安分!”
说完,他端起小碗喝了一口,然后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一手钳住她的下颌骨迫使她张开嘴巴。
裴烬紧闭着眼睛,将唇瓣送上去,不断将地浆水渡入她的嘴巴。
唇齿相触那一瞬间,裴烬整个人僵住。
这是他第一次离女人这么近,更是第一次用这种方式给人喂药。
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心跳逐渐加速,脸颊也烧得滚烫,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这张苍白的小脸。
他一直以为她骄纵蛮横不讲理,所以嘴巴必定也如同染了毒一般。
但此时他零距离接触到了,温温软软,竟有种舍不得放开的念头。
裴烬被自己瞬间生出来的这个念头惊呆了,他猛地抬起头不再看她,紧紧闭着眼睛拼命摇头想将方才那一幕从脑海里甩出去。
然而一闭上眼睛,脑子里浮现的还是她平日里娇嫩的唇瓣。
“我一定是疯了!”裴烬抚着胸口大口喘气,眼风扫见碗里还剩大半地浆水,而叶染衣也分毫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他在心底叹了一叹,再三无奈之下只能重新端起碗继续喂。
这样反复十多次之后,才终于把一碗地浆水完完整整送入她口中。
裴烬站起身,正准备离开,床上叶染衣突然大声咳嗽起来,他一怔,随即缓缓转过来瞟了床上的人一眼。
幸好,还没醒。
大松了一口气,裴烬端起碗,飞一般冲出了大帐,并嘱咐守卫巡逻的将士随时进去看看长公主。
这一夜,裴烬睡得很不安稳,梦里全都是叶染衣醒来后拿着乌藤鞭找他报仇的情景。
从梦里惊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裴烬抬眸,就见到大帐门口站了一个人,一身银色铠甲,身披水红色大氅,盔帽上的红色璎珞被风吹得左右摇摆,她似乎心情极佳,倚在门口手里捏着乌藤鞭,看着他的时候表情似笑非笑。
浑身一哆嗦,裴烬蹙眉看着她,“你来做什么?”
“做什么?”叶染衣定定看他,“昨夜王叔一路追过去连夺三个城池,今日一早自然是要出发前往距离梅城最近的云城,你可倒好,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睡觉,梦里被人追得爽不?”
“你,你怎么会知道?”裴烬下意识的掀开被子看了一眼,幸好,衣服没有被脱过的痕迹。
“你刚才一直喊着别追你,你不是故意的。”叶染衣走进来,也不顾他还没有起床,直接坐到桌子边给自己倒了杯冷茶,“看不出来你平日里斯斯文文的,梦里竟然这般猥琐,是不是现实中没人瞧得上你,你只能在梦中找到存在感?”
裴烬瞅她一眼,“我要起床了,你确定不出去?”
“你起床跟我出去有直接联系吗?”叶染衣喝茶的动作一顿。
裴烬无语片刻,“你是女人,懂不懂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懂不懂什么叫非礼勿视?”
“不懂。”叶染衣木讷地摇摇头,“你明明是穿着衣服的,怕什么?再说了,就你那身板儿,能有什么值得我盯着看的?”
“你!”裴烬瞪她,“简直不可理喻!”
“我从来不跟书生讲理。”叶染衣无所谓地把玩着手里的杯子,“因为你们就爱咬文嚼字。”
“我再说一遍,我不是书生!”裴烬走过来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杯子,“你若是没什么事的话可以出去了。”
“我就是想问问,我昨日昏倒以后军医来了怎么说,又是吃的什么药?”叶染衣站起身,认真看着他。
“军医说你那叫狂躁症。”裴烬身子僵了片刻才改口道:“让你以后多学学大家闺秀温柔一点就不会复发了。”
“是吗?”叶染衣半信半疑地睨过来,“我看你还得了心虚症呢!裴烬,你以为本公主是这么好忽悠的?”
“那你想怎么样?”裴烬转回窗边,一边穿外袍,一边问她。
“我听守卫说了,昨夜皇叔只来了片刻就走,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营帐里只有你一个人,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我……”蓦然想起昨天晚上那一幕,裴烬不觉已经红了脸颊,他断断续续道:“你别太看得起自己了,我眼光再差能看得上你这样的?”
叶染衣一听顿时怒了,“你以为我像你?你这种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还想让谁看得起你?”
话完,特地从桌子上拿了一个杯子摔在地上才气呼呼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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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长歌到达大梁的时候,叶天钰率领了百官与城门外十里迎接,其阵仗之大,不亚于当初梁帝从三泉岛回宫。
百里长歌有些讶异,坐在轮椅上的她不方便行下跪礼,只能坐在轮椅上作揖,“臣参见皇上。”
叶天钰认真看了她一眼,笑道:“许先生一路辛苦了,国士府朕已经命人帮你修缮好,待会儿宫宴之后,朕再让人带你回去。”
“臣谢主隆恩。”百里长歌再度敛衽为礼。
许彦帮助毫无任何权势和背景的大皇子傅卿云稳坐东宫这件事早已经在她来的途中传遍了整个大梁。
因此,百官们都对她很好奇。
有的人根本不相信这样一个智谋无双的人竟然双腿残废,困于轮椅。
然而今日一见,众人对她的崇敬之情又加深了一层——毕竟,能帮助傅卿云解决二皇子和六皇子并登上太子之位的人已经很了不起,更何况这位还是个双腿不能走路的残疾人士。只这一点,便足以说明此人名动天下的“国士”之名绝非弄虚作假。
叶天钰登上御辇,特地让百里长歌与他同行。
他笑问:“不知先生这些日子在南豫境况如何?”
百里长歌想了想,“宁恋家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臣总归是大梁的人,去了南豫一趟也只是出了趟远门而已,若说感想,在南豫自然没有在家舒适。”
叶天钰认真打量了她一眼,眸光动了动,“先生可曾认识晋王妃?”
百里长歌道:“有过几次交涉。”
“哦?”
她又答:“在滁州的时候,晋王妃协助晋王殿下办案的时候,那个案子牵扯到的许洛便是臣的亲生哥哥。”
“原来是这样。”叶天钰恍然大悟。
知晓他想说什么,百里长歌索性先解释,“至于那封信,也是在臣即将去往南豫的时候晋王妃突然委托臣寄出来的。”
提起晋王妃,叶天钰立即来了精神,“除此之外,她可还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了。”百里长歌摇摇头,“不知这位晋王妃可是出了什么事?为何皇上如此……”
“哦……那倒不是,晋王妃出了趟远门说去游玩,结果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王叔又不在,所以朕随便问问。”
似乎再不愿提及这个话题,叶天钰又道:“先生初来帝京城,朕已经摆了宫宴,你先进宫赴宴,待会儿朕会安排人带着你去四处走走。”
“多谢皇上。”百里长歌勉强扯了扯嘴角。
一路无话。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进入皇城,过龙尾道直达朝露殿。
果然如叶天钰所说,宴席已经摆好。
百里长歌看着这个久违的地方,想起上一次来朝露殿是先帝想给她和叶天钰商定婚期,顺便将男扮女装的安如寒赐婚给叶痕。
不过短短数月的时间,竟如同过了几个世纪。
一朝恢复记忆,她成了夜极宫凰女,少宫主的命定未婚妻。
而她深爱了这么多年的人,在她临盆那天灭了她全族。
难怪……
拈花说他们之间有三世情缘。
难怪他不肯让自己全心全意爱上他,原来他一直在担心她恢复记忆以后会更加恨他,爱多深,恨多深。
——只要你好好的,我便会没事。
他曾经数次跟她说了这句话,而她因为没有以前的记忆而浑然味觉短短几个字里包含的无奈和心酸。
万虫噬心。
她究竟要有多恨才能狠得下心用那样的方式伤了他之后再给他下蛊?
“先生?”席上,叶天钰举起酒杯,邀她共饮。
百里长歌摇头道:“陛下恕罪,臣这个身子不能喝酒。”
叶天钰一惊,“先生可是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要朕去请太医来看?”
“不必。”百里长歌婉拒,“这都是老毛病了,当年双腿废了的时候就带出来的毛病,还望皇上见谅。”
叶天钰轻笑:“既然先生不能喝酒,那便以茶代酒好了。”
百里长歌接过魏俞递来的淡茶,仰脖一饮而尽。
大臣们头一次得见国士大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不断过来敬酒,然而百里长歌的心思全都被那些过往的回忆给勾走了,随便应付了两句便以身子不适先离开了。
看着面前国士府的大门,百里长歌险些惊得下巴掉落。
国士府正好与武定侯府的大门正对着。
“小魏,你说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百里长歌总觉得这世上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叶天钰不偏不倚把国士府设在武定侯府的正对面,这其中的意义耐人寻味。
破天荒的,魏俞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小魏?”百里长歌试探着又喊了一遍。
这一次,魏俞才回过神,低声问:“先生有何吩咐?”
“你怎么了?”百里长歌看着他,“从宫里回来就魂不守舍的。”
魏俞垂下头,“我没看见叔叔。”
百里长歌突然反应过来,心中暗骂自己竟把这件事给忘了,她赶紧道:“你没看见皇帝都换了吗?他身边的贴身宦官自然也会换的,不过就是今日没看见而已,改天有的是机会,你别难过了,赶快回房洗洗睡吧!”
“先生,你别骗我了。”魏俞眼眶通红,声音呜咽,“我之前在宫中的好友全都告诉我了,他说叔叔早就在我离开帝京城之前死了,那件案子还是晋王妃亲自破的。”
他说着,眼泪便簌簌落了下来,“我知道你和王爷都是为了我好,可是你们怎么能瞒我这么久?”
百里长歌抿唇,无言以对。
他继续道:“你知道吗?叔叔有风湿病,他常年在宫中伺候皇上很少有机会出来,而我不同,我跟随晋王殿下经常能去很远的地方,他就跟我说倘若遇到那种民间很出名的中医,无论花多少钱也要帮他弄个偏方,最好能根治他的病。于是这些年我每次一出去就会四处打听哪里有神医,去滁州以后,我几乎跑遍了全城,最后终于找到一个专门医治风湿的神医。我原以为我寄回来的那些药膏他都会全部收到,可我万万没想到……你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告诉我?”
“你别生气。”百里长歌心疼地看着他,“王爷当初是不想你无法接受这个消息,所以才想到让你去往滁州,以为这样一来你远离了魏海,会冲淡些许感情,等将来知道了也不会那么难过。”
魏俞捏着拳头,“叔叔为了留住我们魏家血脉所以隐瞒了我假宦官的身份,晋王谋反一案中,所有的奴仆都被处死,叔叔为了保住我,曾经在龙章宫外跪了三天三夜,先帝终究不忍这才放过我让我回宫伺候其他主子。我与叔叔的感情,怎么能是说淡就淡的,那是血脉亲情你知道吗?”
百里长歌抿了抿唇,“魏俞,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