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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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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妹妹,我害怕有一天,我会把老头子忘了。”

    冯晓琴记得,这是张老太唯一一次在她面前哭。前一秒还在说“张卫国喜欢粉红色,屁精”,后一秒陡地眼泪便下来了,落到手头正在织的帽子上,一滴,又一滴。冯晓琴没提防,只当这老太又作妖,哭哭笑笑,日子过得奇形怪状。便给她出主意:

    “拿支笔,统统记下来。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脑子里的东西会忘,写在纸上的东西,白纸黑字,永远都抹不掉。”

    这老太也真的照做了。拿了本厚厚的簿子,带锁的,专门用来写日记的那种。时不时写上几笔,一只手拢着,不让人看。一笔一画,小学生写字的架势。冯晓琴偷瞥过几次,俱是些没要紧的话,天气是主角,“好像要下雨”“春冷最难受,湿气浸到骨头里,要拿艾条灸一灸”“这两日热得不正常,有妖怪”……也有关于心情的,完全是少女视角了——“8号里那个女人,一天到晚盯着张卫国看,只当我是瞎子”“今天我偏不主动开口,看有几个人会请我跳舞,论身材还有气质,小区里我认第二,谁敢认第一”“刚才一阵暴雨,马路上全是樱花的花瓣,一脚踩上去,粉色变灰色。唉,美丽的东西都不长久,老天爷忒残酷”——冯晓琴忍着笑,吃不消这老太。便也由着她。

    张老太说:“张卫国是个脱头落襻(沪语,指丢三落四)的,我要是走在他前面,也不晓得他将来怎么办。”擤了一下鼻子,又叹气。冯晓琴说:“阿婆你这是杞人忧天,张爷爷明明比你精细得多。”张老太皱眉,“瞎讲,你不要看他样子比我稳重,其实相当不牢靠。家里这些年有多少东西丢在他手里,你都不晓得。”冯晓琴顺着她,“有多少东西,说来听听?”她扳手指,“一只上海牌手表,一只金戒指,一副羊毛手套,两副walkman耳机,三把阳伞,还被冲手(沪语,指小偷)冲掉五六个皮夹子——”冯晓琴听得直笑,“阿婆你倒是记得清楚。”张老太叹口气,“所以啊,家里没我可怎么办,要出乱子的。”

    “失窃事件”是张老太自编自导自演,目的是要引起张老头的重视——“让他提高警惕,家里东西要心中有数。”她悄悄拿走了一些金货,还有部分现金。“看他几时才发现——”事实证明,张老头的警觉性确实不高,一连几天都未察觉。还是张老太摒不住,提醒他:“哎,我们前年买的建设银行的贺岁金币,怎么只剩下一块了,明明有三块的——”,又道,“抽屉里好像不止这点钞票啊,你动过了?”张老头这才慌了,急匆匆报了警。冯晓琴说张老太:“阿婆你做戏做过头了,这是浪费警力,开国家玩笑。被人发现要吃官司的。”张老太哪怕这些,“吃官司就吃官司,我这把年纪了,风也吹得倒了,他们敢拿我怎么样?”

    东西暂且交给冯晓琴保管,放在一个黑色垃圾袋里。“不好让老头子知道的,否则有得闹了——等风声过了,你再给我。”冯晓琴起初不依,“万一给人瞧见,我浑身是嘴也讲不清。”张老太斜瞥她,“胆子这么小——看你也不像良家妇女。”冯晓琴反击:“阿婆你也不像良家妇女。”张老太被怼得眯起眼睛,笑得暧昧无比,“良家妇女有啥意思,无聊透顶!”问冯晓琴:“谈过几个朋友?”冯晓琴扳手指,一只手扳完,再扳另一只,感慨:“手指头不够用啊,要加上脚指头才行。”张老太哈哈大笑,“好啊,要是还不够,我的也借给你。”

    “阿婆,我乡下有个小孩。”说这话时,张老太正低头织帽子的沿边,手脚不协调,眼睛都快凑到棒针上了。话一出口,冯晓琴也呆了呆。她也算是谨慎的,这些年,除了父母,没人知道。对着这老太,却不自觉地说了出来。“阿婆,我告诉你,你不许告诉别人。”加上一句,“也不许记在纸上。”

    “晓得了,”她注意力集中在帽子上,“——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

    “那不错。”她拿剪刀,对准纷乱的线头,一刀下去。抽空给了冯晓琴一个微笑。

    孩子是一个初中同学的。闯祸后便转学了。说实话,冯晓琴并未把这事太放在心上。年纪小,还没到知道利害的时候。再加上性格又那样。本就不想再念书了,趁势休了学,跟着妈妈到外地待了大半年,回来时抱着个才满月的婴儿,“冯家添了老三”。也没人怀疑。她父母对这事的处理还是很果断的。既替女儿解决了麻烦,家里也多了男丁。两全其美。冯大年,起名字时她爸爸问她“好不好”。她点头,“你们说啥就是啥。”那年她才刚满十五岁。肚子里掉了块肉,多个弟弟。就这么简单。后来出去打工,每次回老家,都会特意给冯大年买份礼物。越往后面,礼物便越是不敷衍,是用心挑的。几岁的男孩,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心里总要过几遍,斟酌再三。冯大年的脸,也是一次比一次看得久。婴儿那阵,本该最是母子连心的,偏偏没什么感觉,反倒是岁数上去了,竟渐渐看出些意思来。五官是这样的,手脚是这样的。迎风长。这次看着比上次又高了些,脸倒是拉长了些,肩膀也宽了。再后来,说话声音又变了,一声“姐”不再是娇娇糯糯,粗犷得像被砂皮磨过,听得鸡皮疙瘩也起来了——怀着小老虎那阵,她一直回想,当年那块肉在肚子里是什么感觉。孕吐是几时,胎动是几时,肚皮上看出小手印又能是几时。记忆的碎片,努力想拼凑起来。更多的还是内疚。欠了这孩子。叫了十几年“弟弟”,连抱也不曾好好抱一下。倏忽一下就长大了,想弥补也不知从何做起。每次回去,面上没什么,其实却有些手足无措。台面上是姐姐,心底是妈妈,不好做得太过头,又不甘心什么也不做。摆正位置是个技术活。她爸妈对这孩子也是尴尬,讲起来是儿子,其实倒是隔代亲,不知该怎么教。反正就是宠。结结实实养了个傻儿子。冯晓琴每次看到他,都会想到顾磊。不管上海还是乡下,男孩子一宠就成傻子,屁用没有。要捏把汗的。这两年冯晓琴对他严厉了些,真把他当儿子看了。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也说。劈头盖脸的。他不怕爸妈,倒是忌惮这个“姐姐”。去年跟着镇上的几个盲流去偷窑厂的旧机器,当废铜烂铁卖,被人捉住打得半死。冯晓琴回到家,瞥见床上鼻青脸肿的他,一句安慰没有,径直说“打得好”。他叫起来:“你还是我姐姐吗?”她道:“你这样下去,先是小偷小摸,再是打劫,最后就是杀人了,与其将来被枪毙,还不如现在打死干净。还省几年粮食。”他赌气不吃饭,他妈哀求他:“多少吃一点——”冯晓琴一把夺下,“不吃就不吃,吃下去也是长坏心眼,力气不用在正道上,将来也是个人渣。”他急了,口不择言:“你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了——”他妈要拦着,她眼一瞪,“让他说!”他到底是个没用的,乡下人拉屎头里硬,顿时没了气焰,一点点软下去。她带他去了房间,亲自下厨做了几样他喜欢的小菜,可乐鸡翅、茄汁鱼块、土豆泥。端过去给他。脸上依然板着,筷子交到他手里,“吃!”他怔了几秒,夹起便吃。她忍着笑,凝神看他吃相。傻归傻,却是另一番有趣。癞痢头儿子自家好。耐心讲道理给他听:“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你自己心里有数。你只要过得了自己这关,我万事随你去!可你是那种不管不顾的吗,你是那种豁得出的吗?你不是!姐姐看着你长大,你是个好孩子,心眼好,脾气也软。一次犯错没关系,改了就行。怕就怕哪天犯了大错,想回头也没机会,那样一辈子就毁了。姐姐不是怪你,姐姐是盼你好。就算天塌下来,也有姐姐替你顶着,可真到了那时候,你自己又有什么开心?还是要脚踏实地做人。你乖乖的,等我在上海站稳脚跟,把你也接过去。到时候我们姐弟仨在上海好好过日子。”

    “男孩好。”张老太加上一句。

    “现在这个社会,女孩不好还有退路,男孩不好就完蛋,没戏唱。”

    “男女平等。男女各顶半边天。”

    她摇头,“阿婆你没懂我意思。”

    她无数次替这孩子设想将来的出路。自然不甘心待在老家,但凭他的模样,也不像能闯一番事业的。读书不好是硬伤,吃不了高级饭。同她一样,只能卖戆力气。小老虎也不知道他还有个哥哥呢,偶尔闲聊时会提起老家的“小舅舅”,也只见过一两次面。模样倒是不大像的,各自随父亲。除了一双大眼睛,这点都像冯晓琴。褶皱分明的双眼皮,眼珠黑如点漆。书上说,双眼皮是显性基因。看来是真的。小老虎脸型偏圆,生得温和些;冯大年是长脸,鼻子略微倒钩,有些凶。其实相比之下,小老虎性格还硬气些,到底是她从小带着。冯大年真正是软塌塌的。还不是那种温顺的软,脾气上来也是气死人。更难弄。冯晓琴倒也不怕,早晚到自己身边,往死里调教,拗得过来。

    “让他早点结婚,生孩子。你三十五岁就能当奶奶了。”张老太兀自唠叨。

    她笑笑。乡下结婚早,二十岁当爹也不在少数。“阿婆,到时候给你吃红蛋。”她道。

    除了冯大年,冯晓琴还对张老太说别的事。大多是趁她半清醒半痴傻的时候。思路勉强能跟上,仿佛踮着脚走路,跌跌撞撞,又走不长。这种状态最合适。有回应,也安全。冯晓琴说她刚来上海那年,进了两次派出所。一次是被商家雇去当模特站台,她个子不高,屁股也太大,穿上旗袍其实不怎么好看,台上一群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个个两颊高原红婴儿肥,随着音乐扭动身体。廉价旗袍像粽绳一样,把她们的腰和屁股勾勒出藕节般的紧绷感,却也青春逼人。谁知进行到一半,便被警察带走,后来才知道是非法集资,那群女孩里也有几人参与了销售。另一次是保险公司倒闭,她揣着菜刀,去讨欠了几个月的工资,大厦保安拦住情绪激动的人群,过不去,她急了,抡起地上一块石头就砸过去,结果把一个保卫的额头给砸开了,差一厘米就砸到眼睛。缝了十几针。赔医药费和误工费,还被拘留了两个礼拜。

    “妹妹啊,你是人才。”老太真心夸她。她笑笑,瞥见老太头顶一根白发,伸手拔下来,“阿婆,又要去染头发了。”张老太道:“一年最多染两次,否则伤身体。我不好走在张卫国前面的。”停了停,叹道,“就算走在他前面,也要尽量拖,能拖多久是多久,拖一天是一天。老了,面孔再难看,终归是看一次少一次啊。”她有些伤感地说。

    最后一次跟张老太聊天,是她进医院。张老头看她脸色不对,把她接回去,她还不肯,说这里热闹,不想回去。张老头又是好笑又是急,眼泪在眶里转,“人家打开门做生意——”冯晓琴柔声劝老太:“位子给你留着,身体养好再来,我等着你。”——回家没两天,便住了院。癌细胞扩散,情况很不好。冯晓琴去医院看她,六个人的病房,老太靠窗位置,精神不错,手里毛线帽织织停停,与旁边那床老太的家属说话。那床是脑梗,她劝人家出去以后要多动:“跳舞呀,你们小区有人带广场舞吗,或者瑜伽也可以,实在不行就打太极拳,反正多活动,血脉畅通就好了。”张老头削苹果,一块块喂到她嘴边,“人家自己有数的——”张老太兀自不停:“你住哪个小区,欢迎来我们小区跳舞。你报我名字,我带你。”张老头朝冯晓琴苦笑。冯晓琴替她在身后垫个枕头,扶她躺下,“阿婆,等你出院,也带带我。一段时间不跳,身体都硬了。”

    张老头出去买东西,留她俩聊。其余几床都午睡了。帘子拉下来,像个小天地,其实不隔音也不阻光。一老一少压低声音,真正是说悄悄话了。冯晓琴问她:“感觉怎么样?”她道:“还行,就是没力气。”冯晓琴笑,“整间病房全是你的声音,还没力气?”张老太道:“我是强打精神。”冯晓琴奇道:“为什么强打精神?”她道:“让张卫国放心。”冯晓琴停下来,朝她看。此刻这老太应该是完全清醒的。反不知该说些什么。又笑笑。张老太叫了声:“妹妹。”她应下:“嗯?”张老太缓缓道:“妹妹,你是个好人。”

    那日说到后来,冯晓琴哭了。一半为了张老太的病。生老病死,本就让人伤感。还有一半,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泪点似是低了许多。老太嘴碎,那日尤其如此,翻来覆去讲她与张老头的事。从二十岁相亲认识,到八十岁,其实是流水账式的,也没有重点,也正因为此,反有了回忆录般的郑重。她说也想过离婚,每次倒是他死活不依,赌咒发誓般,说“我不喜欢小孩,两人世界清净没负担”。便这么一年年拖下来。中间也不是没迂回,细节都记不清了,反正就是吵吵闹闹,好好合合。从她嘴里漏下的一星半点,竟都是极有趣的,比如,张卫国被她关在外面一夜,穿着短裤也不敢叫喊,怕惊动邻居,到底是被发现了,上上下下都来表示关心,他护住要害,惊恐地被围在中央。邻居替他敲门,“小刘,小刘,开门,有话好好说——”,还有人从家里拿来长裤,贴心地:“穿上,小张你先穿上——”还有一次,两人去红房子吃西餐,吃到一半发生口角,她径直走了,那时还没有手机,连BP机都没有,电话打到小区门卫那里,转个大圈,张老太才慢腾腾踱过来,拿起电话,那头已经是快要哭出来的声气:“我没带皮夹子,你再不来,他们就要报警了——”她憋着笑,嘴上道:“让他们报警吧,帮我拔了眼中钉,还可以省笔钞票,一举两得!”

    她说了两遍“妹妹你是好人”。说到第二遍时,冯晓琴先是不语,随即又逗她:“阿婆,你看人准不准?”她道:“我看人,是看到骨子里,再准不过了。”冯晓琴道:“阿婆在寻我开心,上次还说我不是良家妇女。”张老太哎呀叫起来:“良家妇女不见得都是好人,不是良家妇女也未必就是坏人。你这人,吃相差点,良心蛮好。我看人不会错的。”

    “顾磊头七的那天晚上,我拿着他的照片,跟他说话。我们老家的风俗,这天鬼魂会回来。我知道,我说的话,每个字他都能听见。我对他说,我不后悔嫁给你,你也别后悔娶了我。我不是坏女人,至少,不像你家里人说的那么坏。我跟史老板没什么。自从嫁给你以后,我没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阿婆,有时候我也挺糊涂,好和坏的界限到底在哪里,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哪些事情可以稍微做一做,哪些事情完全不能碰。比如我觉得,手和脸给史老板摸两下,有什么要紧的,屁股蛋偶尔摸一下,也没啥,但别的地方就不可以,性质不一样了。还有说谎,要是为了让这个家好,那就不叫说谎,比如我瞒着顾磊做直销,卖减肥药,我也不知道那是骗人的,还犯法,不过我也没吃亏,除了在派出所关了几天,该我赚的,一分都没少,那些人敢骗我的钱?想也别想。里头还有顾磊奶奶的钱呢,老太婆也想发财,把她的棺材本都拿出来了,我关照她保密,她一口答应。后来事情败露了,她也不替我说话,就在一旁看着我被她孙子数落。忒不上道。好在我少给了她两个点,也气得过些。史胖子那里集资,我也弄了十万,九分利。我对胖子说,要是蚀了,我就被子铺盖卷一卷,带着孩子住到你家。没办法啊,钞票存银行,赢不过通胀,等于是蚀本。家里到处都是开销,小老虎外面上课,一节课多少钱,顾磊一个月工资才多少,亏得吃在他爸家,有个老的啃啃,否则真是不够用的。他睁只眼闭只眼,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赚钱不吭声,出了事就全怪在我头上——阿婆,下辈子我也要那样,做人轻轻松松,一点压力也没有。”叹口气,又道,“算了不说了,人都没了,不作兴的。”

    说来也怪,对着这半痴半癫的老太,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心情竟似舒服许多。原先那些堵着淤着的,像刮痧板来回擦拭,几条黑红,看着怖人,底下竟是通畅了。也是不知不觉的。她说“我不是那种人”,这阵子常说这句,每个字呈现在眼前,仿佛都带叠影,像说话时的回音。不是普通层面上的意思。说着说着,自己都忍不住激动起来。胸口那里不停起伏,被什么充盈得满满当当,一会儿是不吐不快,一会儿又是不知从何说起。半晌,张老太把一只骨节嶙峋的手放在她手上,拍两下,“妹妹,”她道,“我晓得的。”初时是宽慰她,停了停,又换了一本正经的口气:“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就好了?”冯晓琴被她逗得笑出声来。望着她,也不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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