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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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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也是怪,你酒量差,酒品也谈不上,偏偏爷叔每次喝酒都喜欢找你。”

    “以前旧社会有钱人喝酒都要小姑娘陪的,爷叔你弄来弄去也就是封建社会那套。”冯晓琴撇嘴。

    “我要真是封建社会那套,现在看到你就要躲得远远的。避嫌懂不懂?”展翔说到这里停下,自觉不妥。冯晓琴却没事人似的,顺着他:“——懂的,寡妇门前是非多。”

    “现在是新社会,寡妇不寡妇,倒真的无所谓。爷叔眼里望出去,女人只有好看难看之分,其他一律不管。”

    “那阿姐呢,除了好看之外,别的就没了吗?”

    “已婚妇女不算。”

    展翔拿个醒酒器,将酒缓缓倒入。琥珀色的液体隔着玻璃,再加上头顶的吊灯,几番折射,四下里迂回,透出的光竟有些清冷。再拿两个杯子,放在旁边。讲到顾清俞,动作便不够流畅。冯晓琴看在眼里。“爷叔,”她叫他,“上海滩的男人我见得不算多,但也不太少。讲起来你算是相当可以的了。”展翔嘿的一声,“——又来了,老三老四。”

    今日的酒喝得比往常快些。展翔照例向她介绍这酒的产地和年份。哪里买来,价格多少。冯晓琴依然那句“这酒给我喝,是浪费了”。展翔告诉她:“其实我也不懂。一般来讲,贵的酒味道总归好些。不是酒好,是钞票好。”

    “爷叔,”冯晓琴停顿一下,还是问道,“一个人有十几套房子,是什么感觉?”

    “早几年还有点感觉,现在已经麻木了。”展翔实话实说,“二十年前炒股票,屏幕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绿,一颗心也跟着上上下下,像坐过山车一样。后来炒房,开头两套也是,怕政策变,怕市场不好房价跌,又怕下家出花头变卦。天天看报纸做功课,钞票赚得提心吊胆。亏得那时候年轻身体好,否则真是顶不住的。”

    “辛苦铜钿。”冯晓琴道。

    “这话是嘲我。”展翔凝视酒杯,缓缓地,“我自己知道,再辛苦也是个投机分子。天底下辛苦的人太多了,吃不上饭的也一抓一把。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种话既骗人,也伤人。世界原本就不公平。除了运气好,我屁都不算。我有自知之明。”

    他说着,把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到底喝得快了,头有些晕。对面的小女人,也到底不是她。否则最后那句便不说了。他老娘前天还劝他找个女人,说谁谁谁的亲戚,手头有个不错的,年纪也轻,三十岁不到,长得又好。劝他去相一相。被他回绝了:“我不缺女人。”他妈听了,一巴掌上来,年轻时种地的手,到老了依然力道不减,说话中气也足:“你不缺女人?我问你,给你生孩子的女人有吗?老了病了肯服侍你的女人有吗?”他依然笑,“这种女人,我不要。”他妈气得抡起一旁的扫帚,没头没脑往他身上砸,“你去寻个仙女吧,供着她摆着她,中看不中用——”他妈虽然读书不多,看问题却犀利,讲话也到位,“你以为你有几张钞票,穿两件名牌衣服,买几部进口车,拿杯葡萄酒晃来晃去,就不是农民了?你一口本地话藏得再好,别人也听得出来。人家嘴上叫你先生老板,心里其实在骂,乡下人神兜兜,冲头阿缺西(沪语,指傻子)。”他避过他老娘的扫帚,笑得更加没心没肺。他老爹老娘都是老实人。但老实归老实,手条子是毫不留情的。小时候踢球打碎邻居家玻璃窗,一顿生活;读书时交白卷,冒充家长签名,一顿生活;骗女同学看通宵电影,一顿生活;偷爹妈钱去炒股,一顿生活;偷偷瞒着他们买房子,又是一顿生活。从小打到大。岁数上去,便看出老爹老娘其实是害怕。打得越狠,心里越怕。闯祸也分很多种的。打碎玻璃交白卷那种,倒还不太要紧,怕的是后头那些,简单说来便是——不知天高地厚。庄稼人靠天吃饭,是禁不得一点折腾的。老天爷折腾,那是没法子,自己折腾,便是作死。什么田种什么米,什么米养什么人。守本分是顶要紧的。在他们看来,展翔这小赤佬其实是有些不守本分的。一路提心吊胆。赚不该赚的钱,爱不该爱的女人。钱赚了也就算了,但女人不是说来就能来的。“越界”这个词,很要命。两位老人家都是经过坎坷的,晓得人再聪明,也跟不上这变来变去的世界。睡一觉,变个模样,说话间,又是一个模样。二十万的房子倏忽涨到两百万、两千万,焉知将来不会又跌到两万?因为跟不上,也看不懂,便近乎虔诚地,对这世道始终存着敬畏。说到底,人还是要循规蹈矩。穷光蛋脱底棺材买房子赚大钱,那是越界,四十岁不结婚满脑子光想着得不到的女人,也是越界。他老娘恨不得拿根绳子绑了他去相亲,三下两下结婚,再弄个小把戏出来。展翔耳朵听得都磨出茧了,拿出软佻皮的功夫,只是不理不睬。

    他给冯晓琴讲以前庄里的趣事。宅基地拆迁,换市郊的公房。他家算少的,只得了两套小的。有一家,因先前宅基地上造了好几层,拆迁按面积算,竟换了五六套。那家的儿子,与他差不多年纪,生得面团团大阿福似的,人也极憨,家里人会盘算,卖了小房子换大房子,几次三番,目前房产也值上亿。这人在机场做搬运工,严寒酷暑,机坪上搬那些行李货物,一年赚的工资还抵不上一副清一色。却勤勤恳恳,连迟到早退也极少。旁人想不通,他却说,要做榜样给儿女看,不好当懒料坯,再怎样,班还是要上的。还有一家,也是儿子,宅基地换了公房,急急地卖掉,炒股,还有期货。现在只剩下自住的那一套。不工作,也不结婚,整天拿着手机刷抖音,也不知有啥好看。花销倒是不多,衣服一年四季就两套,吃的也简单。无不良嗜好。家人替他张罗相亲,他约姑娘去肯德基,这也罢了,结账时竟说AA制,问姑娘讨一半钱。这样一个宅男,偏偏前阵子迷上了视频女主播,一出手便是打赏好几千,见了面后更是送这送那。皮包、首饰、化妆品。近日被家人发现,一算,半年花了八十多万,却连人家小手也未搀过。再看微信记录,那女人一口一个“干爹”,连个“亲”也没挣上。

    “好好坏坏,哪里都一样。说出来都是故事。”展翔边说边笑,瞥见冯晓琴怔怔瞧着自己,若有所思,“——爷叔在点拨你做人的道理,不要开小差。”

    “我晓得,爷叔在讲寓言故事。”

    “爷叔书读得少,满肚皮都是实战经验。”

    冯晓琴望了他一会儿,接过他手里的酒杯,放在桌上,“爷叔你醉了。休息吧。”

    不久,望星阁的英文班出了些状况。有学生中途想退班,被拒绝后投诉到工商局。孩子家里应该有些门路,很快便派人下来,除了退款的事,竟还把培训中心兜底查了个遍,发现个别老师存在资历造假。史胖子找人周旋,好在事情不大,罚了些钱也就罢了。小区里哪有秘密,群里转一圈,嘴巴里再传一圈,那老师很快便被捅出,原来竟是施源。小班是一对四,学费算下来一节课是六百多,老师拿一半,差不多便是三百。小区里人人脑子都是小算盘,一节课三百,一周算他十节课,三千,一月就是一万二。“顾老师女儿的老公,会点英语,淘宝上买了几张文凭,偷偷教小孩,被城管抓了”——便成了这样的版本。

    施源告诉顾清俞,是史胖子那里缺人,生源到了,钱也付了,老师却没跟上,好说歹说央求他代几天课。顾清俞淡淡一句:“你应该同我说的。”他猜她有些生气,便道:“你别听人家瞎说。”顾清俞反问:“人家瞎说什么?”他一怔,“我没造假。那些证书都是辛辛苦苦考出来的——主要是史老板帮我编了个履历。”见她依然不吭声,说下去,“我在外面给人家当翻译,有现场也有同声,费用比这高得多。我又何必去做这个,而且还在自家小区。真是临时帮忙,才代过三次。”顾清俞听他语气有些急,不似平时,结婚以来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仓皇。愈发淡淡地:“翻译的事,你也没同我说过。”不待他开口,加上一句,“其实说不说,也没什么。我不在乎这些。”这口气又是潇洒得过了头。听在施源耳里,便近似于冷漠了。本来预备解释的话,应该是无用武之地。索性也不说了。

    “跟那样的女人过日子,有劲吗?”上周回父母家,跟弄堂里几个朋友打牌。隔一阵,再回到那样肉狎气的氛围,听天南地北的方言,一张牌高高举起,重重掼下,烟灰随之弹起。也是感慨。他其实并不常打牌。父母不喜欢,况且也没瘾,又何必去惹他们不悦。家中一架钢琴,常年拿布套蒙着,当桌子用。偶尔也会掀开,过年过节或是有客,他父亲先弹一段,再是他。父亲是童子功,两岁时开始练,便是搁下再拿起,底子还在。他毕竟不同,幼时父母在外地,信里再三关照,要学钢琴。无人督促,象征性地学了点,形式大于内容。旁人说,施源真不得了,会弹钢琴——要的只是那句话罢了。换了他,处在他父母那层,多半也会如此。一言难尽。倒是评弹更地道些,父母爱听,他天生乐感好,听多了,也能哼个三五分。一个大男人,擅长的是丽调。唱《黛玉焚稿》,“风雨连宵铁马喧,好花枝冷落在大观园。潇湘馆里无声息,有一位抱病的佳人双泪悬。”还有《木兰辞》,“唧唧机声日夜忙,木兰是频频叹息愁绪长,惊闻可汗点兵卒,又见兵书十数行。”丽调音乐性强,不拘一格,乐感好的人,便是初学,也能唱得似模似样。有时哼得入情,摇头晃脑,他母亲便在旁边笑他“小痴子”。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家里的氛围,总是透着某种介于亢奋与哀怨之间的味道。像认命,又像赌气。看着恹恹的,却又时常一激而起。直到现在,他父亲依然只看台版书,竖排到底不如横行方便,读几页便放下。一会儿再拿起来。宁可发呆,也不做别的。父母不常吵架,但一吵就是要死要活。也不是那种泼妇骂街式的。母亲平常说上海话,吵架时便换正宗苏州话,父亲竟是用英语。寻常吵架不会,只有大吵时才用上。这让他们的吵架更多了几分仪式感,有了某种庄严的意味。施源记得,2007年他把父母的大半积蓄,还有他工作几年攒下的钱,统统投入股市。那时旅行社收入不低,中专毕业反比许多大学生赚得还多。他父母退休回来,关于儿子的将来,一直是希望他出国。美国、加拿大,还有澳洲那边都有亲戚,可以照拂。施源自己也同意。雅思也早考出来了。也是命中注定,那时竟莫名其妙中了个新股,不到一月,翻了几倍。那是中国股市最疯的一阵。钱能生钱,变魔术似的。都觉得到顶了,偏偏还一个劲往上蹿,生生把人的欲望给勾起来。愈是后面进去的,愈是忍不住。便是那新股区区一千股,赚的钱也够大半年薪水了。若是再多投些下去,那还了得。于是施源建议,是否可以把出国的那笔钱先用来炒股,他一个朋友在证券公司做,有内部消息。他做好被父母拒绝的准备。甚至头上砸两个毛栗也有可能。谁知父亲竟说好。母亲咕哝两句,也是有气无力的。父亲说:“我就不信,我们倒了这些年的霉运,还会继续倒下去。触底也要反弹的呀。”用的是股市里的术语。自己听了也笑。一家三口把存款数了又数,留下些基本开支,其余悉数投了进去。电脑上操作,按下“买入”键时,三人脸上都是异常郑重。反倒不如之前那般忐忑了。父亲反复说着“听天由命”,话这么说,其实恰恰是不认命。满脑子都是“否极泰来”那些。不久,沪市冲到6100多点。疯了。原想着见好就收,到底没那么容易。鱼头鱼尾,哪段都舍不得。稍一耽搁,顿时便掉头了。大势转了风向,原也不是一跌到底,有的是止损的机会。但那种时候,竟像是自己跟自己较劲了,咬牙切齿地。与其说跌的是股票,倒不如说是残存的一点希冀。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昏天黑地混作一团,后来连自己也糊涂了。怎么就到了这种境地。原先那些不止,另外又借了钱放进去。真正是赌徒心思了。跌到拦腰一刀那晚,到底是灰心了。这辈子不指望了。他听见父母在房里吵架,各自指着对方话里的破绽,像小孩子那般无理取闹。也是从未见过的。最后,母亲用苏州话尖叫,歇斯底里地:“倷去死!”父亲回敬一句:“Gotohell(下地狱吧)!”那瞬他听得竟想笑了,心底里一点点空下去。倒不觉得痛,只是空荡荡的。什么东西碎了,成了渣。又是自暴自弃地。想,就这样吧,看你能到什么地步。

    “床上功夫大概不错。”豆浆店老板猜测。算是回答之前那位的问题。那人道:“你怎么晓得,施源跟你说过?”豆浆店老板道:“看施源面色就晓得了,白僚僚灰扑扑,脸颊瘦成两个洞,一副困不醒的模样。”几人哧哧笑起来。施源攥着一副半好不坏的牌,打得也是温暾水一般。被人嘲,只是微笑不语。又一人道,莉莉这阵竟是不怎么来。才说得半句,旁人使个眼色,慌忙打住。

    与顾清俞重逢的前几日,莉莉忽问他:“你住到我家来,好不好?”他一怔,“——你家和我家,只隔一条弄堂。”她道:“那好,去你家也行。”他挤出一个笑容。她随即告诉他:“我怀孕了。”说完,留意他表情。若他说“不”,她便打算向他讨流产的钱,还有精神损失费。不必多,十万便够。其实也不是钱的问题。与他暧昧了这些年,都是顺着他依着他,男女双方不对等,爱与不爱倒在其次,关键是憋屈。她瞥见他怔在那里,未待他开口,陡然笑起来,抢在前头说了句——“骗你的啦,看把你吓的。”

    “其实真没什么劲。”打牌那天,他这么回答,脸上带笑。牌友们都以为他在说笑。这样的宣泄半真半假,但也有些用处。他居然还接住了豆浆店老板的话头,告诉他们“功夫不咋的”,惹得这几个人愈发来劲,想要问些细节。他卖关子,故意停下。笑得似是有无限内容。

    ——“我知道,莉莉找过你。”

    施源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对顾清俞说这个。而且还是在这当口。瞥见她神情一变。到底是没屏住。破罐子破摔。愈是形势不妙,反而愈是不管不顾。说话不经大脑。但真的很畅快。人只有自暴自弃到了极点,才会生出那样畸形的快感来。浑身每个细胞都膨胀开,再猛地一个激灵,瞬间又收缩了。像吸毒时的痉挛。“我吸过毒。”他一字一句地告诉她,“我妈拿刀架在脖子上,逼我戒掉了。但保不准哪天还会再吸。”他看见她有些骇然的神情,说下去,“——当初那个施源,早就不在了。我知道,你也知道。”这话恁的干净利落,又是一激灵,痉挛般的快感。这情形,像极了高考成绩揭晓那瞬,他不哭反笑,眼泪却无声无息地落下来。还有跟财务公司签下那120万的借款合同,末尾红红的一个手印,他看也不看,把合同飞快地塞进口袋,响亮地吹记口哨,倒唬得那人一惊一乍。再就是他与顾清俞重逢那晚,中介一句“皮肉生意”,邻桌两个女孩投来异样的眼光,他只作不知,拿咖啡的手稳稳当当——人若是将自己摆到低得不能再低的位置,便再无畏惧。万般皆可。

    顾清俞一动不动。沉默得有些可怖。这样剥皮拆骨地说话,既陌生,又似早就料到了。她曾以为会是自己先爆发,比如结婚前几天,莉莉忽来寻她。“我真的很爱他的。”怕她不信,加重语气又说一遍,“真的,我真的很爱他的!”她瞥过这女人干燥得有些蜕皮的两颊,发色染得久了,鬓角新生出几根细细的棕发,轻轻晃着。——“哦,那又怎么样?”她声音冷得像冰。瞥见这女人错愕无助的神情。那瞬,她忽对施源生出几分怨恨。是他,将她置于这般尴尬的境地。让她在这满身鱼腥味的俗气女人面前,咄咄逼人得莫名其妙。那些平常不屑到极点的场景,两女争一男,原配斗小三,争风吃醋鸡零狗碎,此刻落在自己头上。偏偏对手还是那样的女人。“你想要什么?”竟又像是鬼使神差,生生要把这戏份做足。脸上没一丁点表情,望着这女人,有些嘲弄地:“你想要什么,直说。”

    施源从冰箱拿了罐啤酒,坐在沙发上。顾清俞翻看一本杂志,半天仍是那一页。两人隔着半尺距离。他小口小口地喝酒,她一行行地看书。沉默与其他情绪一样,都会戛然而止。莫名地。像是接缝处没扣好,前后没连上。瞬间便脱了节。之前的情绪却兀自在脸上,有了时间的积淀,少了些没头没脑的棱角,竟是深隽许多。

    “你有什么话,都可以同我说。”半晌,她道。

    他盯着手中的啤酒罐,一动不动。“其实,我就是想给我爸妈买套房子,让他们临老过几天好日子。用我自己的钱。你的钱一分也不要。”他想这么说。但这话又像是总起句了,后头仿佛跟着诸多内容,非得一句句说下去不可。你一句,我一句,缠缠绕绕,没完没了。他实在是没精神。此时此刻,总结句更合适。干净爽利。

    他仰头,把啤酒一口喝干。

    “要不,还是离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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