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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介绍,这是谁,那是谁,去了哪里,做什么,眼下是生是死。整顿饭便是在这样怀旧的气氛下进行。谈不上是好是坏。但确实是有些别扭的。顾清俞好几次瞥过施源,见他低垂着眼睑,习以为常的模样。离开时,二老送她到门口,施母细声细气地,用略带苏州口音的上海话说:“顾小姐,以后常来玩。”

    倘若这样结束,倒也没什么。偏偏她忘了手机,车子开出一段才发现,又返回去拿。弄堂里不好停车,折腾了半天,走过去,听房内三人在说话,应该就在客堂间,声音清晰可闻。施母说:“若是放在过去,她家那样的门第,倒未必配得上我们。”顾清俞听了一愣,敲门的手僵在那里。接着是施源。他对着父母,声音比平常沉闷些,又似有些不耐烦,“人家住在哪里?我们又住在哪里?”施母道:“你晓得的,我说的不是这个。”施源嘿的一声,似是在笑,“不说这个,那你说的是哪个?”施母道:“我是替你可惜。”施源笑得更是凄厉,“为我可惜,有什么好可惜的?要不是遇见她,我弄不好连莉莉都娶了。现在又说这个!”施母道:“所以呀,让你早些去买房子。你不听,偏要去炒股。”施源道:“我是因为挑挑拣拣所以不买的吗?买股票也是为了凑首付,谁晓得上海股市比赌场还要恶。你们真要懂经,就该卖了这破房子,哪怕随便置换一套,都比这强。现在连民工都不住这种房子了,真正是笃底——”他说到这里,霍地停下来。施父咳嗽一声。三人沉默着。半晌,施父轻声道:“你妈也是顺口一说。”

    说实话,顾清俞并不见得有多难过,主要是有些蒙。也想过男方父母会挑剔自己,年纪大,生育成问题,工作不顾家,等等。无非是那些。眼下这局面,倒真是有些意外。情绪也要对上路,才能滋生蔓延。她还没到那个阶段。一下午都是恹恹的。提不起劲。父亲那通电话,放在平常,她是不会接下的。“至少也要打架打到半死,有生命危险了,才轮到我老人家出场。”她开玩笑。却依然出了门。路上想,她与施源婚后,会为什么事吵架呢。夫妻间也真是说不清的。想得到的,想不到的,排列组合般,无穷的可能性。她本来不是会想这些的人。至少不是现在。领证还不到一周,新婚宴尔。更奇怪的是,她居然没有因此而反感施源。在他说“莉莉”那句时,她只是静静听着。若是看电影,此刻该是抖个小包袱,台下诧异声一片。她竟没有。她或许是个聪明的观众。又或许,是太木讷。女人太晚结婚,好处坏处都在这里。见得太多,也听得太多。倒比编剧还老练世故。

    “你弟媳,去年做传销,被拘留了半个月。”顾士宏道。

    顾清俞一怔,有些惊讶。

    “她说她妈病了,回去照顾。就是那时候。瞒着我们,除了你弟弟,谁都不晓得。她对顾磊说,如果把这事说出来,就离婚。”

    “那你怎么晓得?”顾清俞问。

    “你弟弟昨晚悄悄同我说的。”顾士宏道,“他也是没主意了。我跟他说,没什么大事。你老婆这个脾性,你又不是第一天见识。谁家过日子都这样,不可能一帆风顺。多想着她的好,她也是为了这个家。真要讨个娇滴滴的娘子,两手一摊由你去,那也不像。”

    “顾磊还像个小孩。”顾清俞皱眉,“说了要保密,又抖出来。”

    “你弟媳那人,分分钟都让人有惊喜。顾磊说,她还想把她弟弟也弄来上海。我心想,再来一个,只好在阳台搭张床。到时家里七口人,三个姓冯。”顾士宏说到这里,苦笑一下,又摇头,“我年纪大了,再怎样也没啥,反正混日子。就怕你弟弟将来吃亏。他不像你。男人没主意,只好被老婆牵着鼻子走。”

    顾磊开门进来。知道在说自己,讪讪的。

    “让你读书,又不是让你去坐牢。”顾清俞笑话他。

    “不是这块料,比坐牢还痛苦。”

    “你儿子看着呢,你这当爸的哪里还有威信?”顾士宏道。

    “我老早没威信了,也不在这一天两天。”顾磊耸耸肩,脸上满是无奈。又对父亲道,“——户口本放放好。”

    “做啥?”

    “她想买个商铺。都看好了,就在后面那条马路。我不答应,她缠了我半天。反正只要户口本不给她,她就买不成。”

    顾士宏和顾清俞对视一眼。想,果然应了那句,“分分钟都有惊喜”。顾磊往床上一坐,双手背后撑着,朝两人看。是征求意见,也是把皮球踢出去,偷懒的一种。两条腿垂下来,坐着看不出长短。那几年大大小小的医生看过无数,也并非完全无效,至少站着是与常人无异了。走路若是上心些,也可蒙混一阵。当年与冯晓琴相亲回来,到家就嚷脚酸,白天踮起一只脚走路,好瞒住人家姑娘,也是费尽力气。前脚掌要断掉似的,脚踝那里也抽住了。拿药油揉了半日才好。其实也是无用功。没多久便现了原形。总不可能瞒一辈子。冯晓琴真要计较,又哪里会看不出来。只是不响罢了。男女各站天平一边,条件一桩桩堆上去,砝码似的。这项缺的,那一项填上。两头才差不多持平。也不是谈着白相,一开始便是以结婚为目的,男的岁数不小,女的则是奔着上海户口。这样倒也干净利落,省去了许多铺垫。拍结婚照时,那摄影师也是马大哈,竟未看出顾磊腿有问题,只觉得这人动作不协调到极点,肩高肩低,身子从未摆正过。到公园拍外景,池塘边两人拗造型,“老公,来,抱起老婆。”摄影师叫他。顾磊横抱起冯晓琴,对着镜头挤出笑容,却被冯晓琴几绺头发钻进鼻孔,弄得连打两个喷嚏。腿一软,整个人立刻便倒,总算反应不慢,把老婆往前一推,自己“扑通”掉进池塘。站起来时成了落汤鸡,也无暇掩饰,一瘸一拐地爬上了岸。这样狼狈的局面,贯穿两人多年的婚姻生活。包括外人看得见的,以及看不见的。有一阵冯晓琴给丈夫熬中药,整整几个月,家里都是一股呛人的药味。除了夫妻俩自己,其余人都以为是调理筋骨的。顾士宏还劝儿子,是药三分毒,不能常吃的。顾磊支支吾吾。直到某日,街道妇女干部上门劝冯晓琴上环,冯晓琴幽幽说了句“多此一举”,被顾士宏听见,才隐约猜到几分。但小夫妻的事,又不好多问,况且也不是没孩子。便只由得他们。平心而论,顾士宏觉得这儿媳总体还是可以的,换了别的女孩,心善心孬不论,单是说话行事,也没几人能做到她这样。到底还是给丈夫留颜面的。便是有些心机,也不是那种吃相极差的。说到底还是儿子没用,浑身上下没几样拿得出手的,哪个女人跟他一比都是强势,做多做少,真正是凭良心了。

    “商铺买来做什么?”顾士宏问儿子,“她要开店?做生意?”

    “她说先买下再说。附近小区多,还有在建的。相比之下,配套的商铺反倒不多。而且也不限购,离家又近。她是这么说的。”

    “现在网店那么多,实体店生意难做。”顾清俞道。

    “这我也说了。别的不提,楼下三千金爸爸不是要回老家了?她说人与人能一样吗,别人不行,未必她也不行。退一万步,实在做不下去,过几年转手卖掉,也不亏。”

    “你们夫妻俩的事,自己决定。”顾清俞对他道。

    顾磊嘿的一声,又朝父亲看。

    “到八十岁,你还是这副模样吧。”顾士宏摇头,恨铁不成钢。

    顾清俞停顿一下,问:“你准备跟她过一辈子吗?”对着弟弟,这些年她早已习惯了单刀直入,问题是有些过分直接了,但要替他做判断,只能如此,“——说实话。”

    顾磊很认真地想了几秒钟,“她不离,我肯定不离。但她那个人,我有点吃不准。”

    “那就是没信心过一辈子。”

    “阿姐——”顾磊皱了一下眉头。

    “没啥不好意思的。现在就跟法庭上差不多,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别感情用事,也别故作潇洒。我们是要分析客观情况,把所有因素都摆到台面上,哪些对你有利,哪些对你不利。我们是你最亲的人,有啥说啥,别不好意思。”

    “说实话,”顾磊咽了口唾沫,又擤一下鼻子,有些沮丧地,“——是没啥信心。她比我小那么多,又漂亮,脑子又活络。要是没孩子,肯定留不住她。现在有小老虎,大概,”他又思忖一下,“一半一半吧。”

    “商铺别买,就说给小老虎买教育基金保险。我明天就把资料发给你。给孩子买保险,她也没话说。还有你现在住的这套房子,将来无论她说什么,用什么理由,都不可以卖掉,也不可以加上她的名字。家里存款还是让她管,但数目你要清楚,不能稀里糊涂的。”

    “晓得。”顾磊道。

    “听说,她弟弟也要来上海?”顾清俞问。

    “说过两次。小家伙现在才十五岁,估计也没那么快。”

    “她大概会拿这理由,让你再买房子,搬出去单过。你自己要想清楚:一、愿不愿意单过;二、再买房子是否现实;三、如果买房子,钱不够,你们会怎样打算。反正我还是这个意思,买不买房随便你,前提是,现在住的这套房不能动,爸爸以前学校分的那套黄浦区的小房子也不能动。当然调头寸,二三十万,我可以借给你们,没问题。你记住,别说你自己,就是我和爸爸,也是希望你跟她白头到老的,毕竟孩子都那么大了。我们的宗旨是,不害人,但也要防她有什么想法。这种例子太多了。你自己心里要有数。”

    顾磊点头,“嗯。”

    顾清俞瞥见弟弟的神情,想加上一句“与其压着人家,不如自己争气。这才是顶顶要紧的”,忍着没出口。说了也是白说,反弄得他不开心。这其实倒与弟媳是一个意思。冯晓琴若是她亲妹妹,顾磊是妹夫,今日这话便要反过来说了。说到底还是立场不同。是非对错倒是另一层面的问题了。她又朝父亲看,“——爸,你觉得呢?”

    “你姐姐说得没错。”顾士宏对着儿子,也是千千万万个一言难尽,“你啊!”

    这时外面有关门声。三人走出去,见门口的行李已不见了。打开大门,楼道里噔噔噔的脚步声。小老虎在一旁哭丧着脸,“妈妈走了。”顾清俞心里一动,猜到冯晓琴方才必定是在门口听见了。隔墙有耳,祸从口出。老话就是老话。中午自己是这样,现在冯晓琴又是这样。未及反应,顾磊已冲了下去,跌跌撞撞地:“老婆——”

    冯晓琴已走到二楼,听见顾磊叫唤,更是加快脚步。箱子在阶梯上绊了一记,差点摔倒,也顾不上了。那瞬心里满是恶意,想,妈个×,总不见得还让个瘸子追上。这一去势必要在娘家住个十天半月,待他苦苦求她,膝盖磨破,闹个够本才罢。以前有经验丰富的过来人教她,平常没事,一动也别动,真要碰上事,对方理亏,便往死里闹。就跟打蛇打七寸一个道理。突出重点,一击即中。晚饭前那一闹,她其实是有些后悔的,冲动了,白浪费了一次机会。只能见好就收。那效果竟跟发嗲差不多。现在才真正是怒了。一家子合起来算计她,当贼似的防她,这话讲到天边,都是他们理亏。一直听人说上海人刁钻,眼下才真的见识了。句句都跟刀子似的,偏偏语气还软绵绵温暾暾,把促狭话当道理讲。好像不这样,反倒是不对了。都说婆婆难对付,她本来还庆幸自己没这烦恼,谁晓得摊上个大姑子,更是难搞。婆婆再麻烦,年纪摆在那里,总有出头的一天,大姑子就不同了,年纪相仿,更别提还是个双胞胎。真正是此恨绵绵无绝期了。

    忽然,楼道里“啊”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滚落,“砰!”巨大的撞击声,玻璃的粉碎声。接着是男人的闷哼,疼到骨髓的声音。一秒钟的沉默。随即便混乱了,纷杂的脚步声、呼救声、尖叫声、小孩的哭声。那瞬,冯晓琴兀自没有回过神来,可怕的预感,让她仿佛灵魂出窍般,空空荡荡。竟想起那盏台灯,跌碎在地上的一对鸟儿,原本是相依互望,转瞬就各自散落,连个完整的模样也不剩下——半晌,一步步上楼,大腿像灌了铅,每一步都沉得要命。走上一层,见顾磊倒在角落里,人事不省。正面看不出受伤的样子。邻居也闻声出来,见状要帮忙把人扶起来,顾清俞沉声道:“别动,别动他身子。”冯晓琴怔怔地,往前挪了一步。这一步,仿佛用了浑身的劲道,却也只挪动了几厘米。很快,血从顾磊的脑后蔓延开,只一会儿工夫,地上便是很大一摊。黑红得怖人。

    救护车送到医院。手术进行没多久,医生出来,宣布病人已经死亡。顾士宏没撑住,扑通跌坐在椅子上,昏了过去。顾清俞扶住父亲,抽泣起来。只有冯晓琴不动,傻了似的。坐在椅子上,像是没听见医生的话。半晌,站起来,抓自己的头发,一下,两下。忽然,猝不及防地,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啊——”

    追悼会那日晚上,冯晓琴站在饭店门口抽烟。一根接着一根。不想待在里面,太闷。眼泪到此刻为止,该是再也流不出了。没力气。哭也是要力气的。烟戒了十来年,结婚后就不抽了。连顾磊也不知道。呛了几口,就渐渐适应了。找回原先的感觉。抽烟与吃喝不同。吃的喝的看似丰盛,却只在身体里打个圈,便又出去了。烟虽然看不见,几缕气体,顷刻间竟是充满四肢百骸。至少那刻,是踏实的。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她回头,是小葛。

    “给我一根。”小葛伸出手。

    冯晓琴瞥过她已经明显隆起的腹部,迟疑着,还是掏出烟,递了一根给她。点上火。她明显是新手,被呛得咳嗽,却不放弃。两个年轻女人,良家妇女打扮,在惯做豆腐饭生意的餐厅门口抽烟,这画面多少有些奇怪。经过的人都朝她们看。小葛有些木然的声音:

    “节哀。阿嫂。”

    冯晓琴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把她嘴上的半根烟拿下来,扔在地上,踩灭。

    “别抽了,对孩子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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