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他,正面无表情的整理今天所要上的课程与‘四宝箱’里的笔墨纸砚。他现在很气愤,他的确应当生气。他虽家境穷寒,虽是无门无派,无财无权,这并不代表他就没有自尊,不代表他就没有思想。他也好个脸面,他也是知道何为耻辱。他有灵魂,有志向,他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生灵。他只是,只是生在平民家庭,这有什么错,有什么可丢人的呢?
他只是认为那祝家七公子是因为他与英台的地位悬殊而反对他们之间的兄弟情义,他并不晓得他反对他们的真正原因。这次祝家七公子是彻底的激怒了他这个平时温顺的谦谦君子,他不是个小器的人,可是今天这事即使他再怎样大度也忍受不了,也不允许他忍受。人家都那样看不起自己了,难道还要和颜悦色毕恭毕敬的以礼相待吗?这不是低人一等又是什么?不,绝不忍受。
“山伯,其实……你别往心里去……”一旁的尔岚思量了半天才想出劝说之言,吞吞吐吐的说完后都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
山伯勉强一笑,道:“我没事,你去吧,一会就授课了,我还要去醒钟,今天是我当值,去吧去吧。”说着又低头收治起桌上的一堆纸稿。
坐落在万松书院中心的那一口大钟刚刚落下最后一声响,这口钟不算大,只有孩童身高的一半,它被高高的悬挂在为它量身订作的钟亭里。经过几十年的磨损,这口老钟早是锈迹斑驳,但还是老当益壮,那声音醇厚而有力。
听见授课钟声的英台还是没有起身,此刻,她正坐在七哥的厢房里长吁短叹,恨不能把身体中的全部氧气都一口吐掉。她两只胳膊叠加在桌上,把脑袋搭在上面,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正在上下左右转个不停。
房门被紧闭着,那滢心毕恭毕敬的站在门边,脸颊惨白,双眼通红,两只小手紧紧的抓着衣襟,两只白底黑布单鞋正不停的相互磨蹭着。她面前的七爷正在狠狠的训斥着她,她没有一点反驳的机会,只能一边挨着骂一边如同蚊蝇般的抽泣着。
“你就让她这么肆无忌惮的胡作非为?你是怎么照顾你家主子的?你看着她一次次的犯错就这样助纣为虐?我说你是不是也想跟着反了!”祝英泽冲着这个小丫头一通臭骂,问她什么也听不到句回答,只知道哭,所以他更是恼火,瞪了她一下便回身坐了下来,气喘吁吁的发起了呆。
滢心半天没有再听到骂声,便偷偷从眼角抬起一点余光向主人瞟一眼,抽泣得更是厉害。“看看,看看,我现在都不能说你了,你委屈什么?我可曾打你了?哭哭哭,就知道哭。”七爷越看她这样越是来气,又骂上了几句。
“她要这样,我能有什么办法,她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我说话她听吗?”她委屈的用手背在脸上抹了几下,翘首反驳道,见他又直起了腰,她忙又低回了脑袋,小声补充道:“你都管不了她,我又怎能奈何得了她?只晓得冲我火。”
虽然滢心最后那句话说的很小,但被这九小姐听得一清二楚,英台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滢心打小就被送进祝府的,刚进府就跟着祝家九小姐,小姐到哪她到哪,府中的这几个少爷也是跟她熟悉的。七爷大不了小姐几岁,平日里一起疯一起玩的也待她亲如兄妹。故而,她在这些人跟前也是自由惯了的。这七爷素来对她亲如长兄,从未对她大声说过狠话,今天却如此骂她,她一时间情感上接受不了,越觉越委屈起来。
“你骂她作甚?这件事是我自作主张,她一个小丫头还能管得了我?滢心你别哭了,七哥这是在生我的气,不是冲着你的。”英台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向滢心递去一方巾帕,道:“你出去吧,把脸洗干净,瞧,都成小花猫了,去吧。”
待丫头走后,英台来到七哥身旁坐了下来,见他还在像牛一样的喘着粗气,她笑了笑,倒了一杯茶放在对方面前的桌子上,道:“茶能解火,看你这会子都快要自焚了,你就是这一点比不了六哥,要是六哥才不会像现在的你。他会二话不说,自己扬长而去,然后第二天带上一群家丁前来绑我回去。”她说着又哈哈哈的笑起来。
听到她这一番太过猖狂的笑语,英泽盯着她,等她笑完后,他便道:“你真是个怪胎,惹出这等事居然还这般泰然自若!你是怎么想的?第一次离家,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你却和个陌生书生结起了金兰。你疯了,果真是疯了!”
“七哥,我们是义结金兰,又不是拜堂成亲,这还不至于天崩地裂吧!”英台说了这句,七哥看着她,正要说话时英台又接着说:“你以为我会那么笨,随随便便就跟人拜天拜地?我这样做是有缘由的,而且很充分。”
“你有缘由?哼,我还不晓得祝九妹你!又想找些乱七八糟的话来搪塞我。不管你现在说什么我也不能让你再在这里待下去,就算你回去让爹把那个笨姑娘接回来我也要把你绑回去,那姑娘我娶定了。”七哥有些激动,‘吧吧吧’的说了一大串,刚说完就后悔了:凭什么让我娶那个女人,阿弥陀佛!
“想必你也知道了爹意图把我许给马太府二公子,”祝英泽正在后悔刚才自己所说的话,又听到好妹子开口了。英台收起了笑容,正色的说:“那马太守有意攀亲,爹爹求之不得。正想说服我遂了他们的愿,马家虽是朝廷臣子,但名声不太好,你这些年走南闯北,也对他们家所作所为有所耳闻。爹现在正想征得我的意见,但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最后不管我是否愿意都会让我嫁过去。”
英台看着自己的哥哥,凑近他,正色说道:“我是死也不会嫁的。”她的一双眸子闪烁着一丝坚定,接着说:“那位马公子也在这书院……”
啊?这都是个什么情况呀?英泽差点从櫈子上摔下来。
“我对那位马公子没有什么好感,总觉得他有一股让人窒息的杀气,经过这些天的初步了解,我断定他非等闲之辈。七哥,若你现在让我回去,我只能听天由命任凭爹与马家肆意摆布。现在回去只能有两个结果,要么我会疯,要么我就彻底离家。什么名节,什么清誉,统统不要。”
“但你在书院又能怎样?之后你照样要去面对,总不能一辈子待在这书院里吧!”
“至少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我可以想出万全之策,现在这书院就是我的避身之所,我可以慢慢想法子。要是回家,那马家定会立即下婚书。七哥,你是最疼我的,你舍得我被人逼疯吗?你能眼睁睁的看着我像婶娘那样度过这一生吗?”
不舍,怎么会舍得呢?她是他最疼爱的妹妹,是他看着长大,细心呵护的孩子啊!他一脸为难的凝视着她,她的终身幸福他不可能坐视不管。但这又与那个梁什么的小子结义有何关系呢?莫非……九妹是想另寻他嫁!
“书院你也看到了,青一色都是男子,我也怕呀!别看我在家生龙活虎的和哥哥们嘻闹,但这里毕竟不是在家,他们也毕竟不是哥哥们。在这里我只是个弱女子而已,仅管处处小心也难免他日与人产生矛盾,那时我能怎样?我只能在书院里找个帮手来帮我,有事时能替我挡驾。你以为只要给点钱就能摆平一切吗?我需要一个能真心护我周全的就像七哥你这样的兄长。山伯虽不是什么世族宫亲,他只是个贫寒学子,但他品德优良,本份谦厚,刚正不阿,才学过人。这样一个才德兼优的书生小九怎能拒绝他的友爱之心同窗之义呢?他就是我的保护伞,有了他,我在这书院便可安心。你是了解我的人,你知道我做每件事都经过深思熟虑的。结义之事对我百利而无一害,七哥,你要相信我,你必须信我。”
如此说来倒也是情非得己的!祝英泽把玩着手中的玉石沉吟片刻后停止动作,喃喃道:“你虽有几番道理可讲,但自古以来这男女大防之礼也是不可避免的,你与那梁什么……算了,与那梁生同住一屋同卧一榻这总是有损名节之事。”
英台见七哥没了方才那样的坚决和恼火,心中不免暗暗自喜,顺势嗔道:“我也不想与男子同一屋檐下嘛,但书院有书院的规矩,我怎好破了界?搞不好泄露了身份,总之现在跟梁山伯保持这种关系是上上之策。”
祝英泽撇撇嘴,道:“时日久了你能保证他是否有所察觉?毕竟是同一屋里的同一榻上,你就能笃定那梁生不会起什么幺蛾子?妹妹啊,你不了解男人,男人可是比这山间的狼还要恐怖……”
“七哥,他不是那种人,我说这么多你怎么还不懂呢!你要是继续这样就赶紧回去,省得跟我添堵。”她白了他一眼,扭过身子重重坐下,她生气,气的是这七哥今天怎么这般不通情理。
七哥急了,转向她正面方向,指着她,无奈加气恼的道:“你这个没良心的死丫头,我这是为谁啊?我吃饱了撑的跑到这里跟你在这儿找闲气怎么着?我要不是你哥,要不是你亲哥,我管你跟谁结拜,管你家什么家门不幸呢!我招谁惹谁了我,在家老子跟我怄气,来这儿你也找我生气,早知如此就该把你这破事交给祝英恒来处理得了,我倒落个清闲自在!”说罢便意图向门外走去。
英台见把七哥真的气着了便慌忙软弱起来,上前拉住了他,娇憨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七哥别生气了,动了真气可麻烦了。我这不是在与你商量呢嘛,你疼我我知道,妹妹今儿不是遇到麻烦了嘛,好说歹说你也不懂,那我就急了,急了不就没大没小了嘛!”
“你还撵我走!”
“不走不走,好不容易来的就在这多玩两天,这里可美啦,等明天休课我就带你去山上打野兔,啊。”英台像是在哄小孩一样,拉着七哥入坐,为他斟茶递盏,笑容如花。
英泽没好气的接过茶盏一饮而尽,乜了她一眼,悻悻的道:“我是不走的,我还要看看那梁生到底是怎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