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街取货
1
男人和女人靠得很近,他们拖着缓慢的步子,经过一个模糊的招牌,上面标着:惊喜旅馆。男人穿着一身紫色西装,头戴一顶巴拿马帽,帽子下方是他那有光泽、整齐向下梳着的头发。他走路有些外八字,但却走得出奇的安静。
女人戴着一顶绿色的帽子,穿着一袭短裙,腿上裹着透明长丝袜,脚踩着12厘米的法式高跟鞋。空气中弥漫着她身上的“午夜水仙”香味。
他们走到街角的时候,男人凑到女人耳边说了一些话,女人一下把他推到一边,自己却在一旁咯咯地笑。
“要是想带我回家,你得先买点儿酒去,思麦勒。”
“下次再说吧,宝贝儿,我手头不宽裕。”
女人用刁难的语气答道:“帅哥,那下个街区我们就再见了。”
“你哪能这样呢,宝贝儿。”男人嗔怪道。
十字路口的光打到二人身上。两人穿过街道的时候相距甚远,到了马路另一边,男人抓住女人的胳膊,却被她扭动着甩开。
“听着,你这个无耻的骗子!”她尖叫着,“把你的脏手拿开,听见没!我压根儿看不起你这种没钱还想找乐子的人,给我滚开!”
“你想喝多少酒呢,宝贝儿?”
“很多。”
“我是个穷光蛋,怎么买得起那么多酒呢?”
“你有手有脚的,不是吗?”女人讥讽道。她的声音听起来不再那么尖锐,身子又靠了过来,“你这家伙应该有枪吧,有吗?”
“有是有,但没有装子弹。”
“中央大街那边的小混混又不知道这事儿。”
“别这样。”身穿紫色套装的男人大叫道。接着他打了个响指,愣了一下,说道:“等一下,我有个主意。”
他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那个昏暗的旅馆标识。女人手上戴着手套,她伸出一只手轻轻划过他的下巴,手套也散发着同样的香水味——“午夜水仙”。
男人再次打了个响指,在昏暗的光线中咧着嘴笑得很开心。“要是那个醉鬼还藏在旅馆里,我就能拿到酒了。等我一下,好吗?”
“我在家里等你吧,如果你很快就过来的话。”
“宝贝儿,你家在哪儿呢?”
女人盯着他看,她性感的丰唇上扬,冲他微微一笑。排水沟里的一张废报纸随着微风翩翩起舞,正巧拍到男人的腿上,他发疯似的跺脚,想要把报纸甩掉。
“246号街东46路,卡丽奥佩公寓,B座4号。多长时间过来?”
男人上前走了两步靠近她,手伸到后面轻轻拍着自己的屁股。继而有些冷漠地低声说道:“等着我,宝贝儿。”
她吸了一口气,点头说道:“没问题,帅哥,我会等你。”
男人沿着破损不堪的人行道原路返回,他穿过十字路口,顺着街道走回那个挂着旅馆牌子的地方。他经过一道玻璃门后来到一个狭窄的前厅,挨着灰泥墙摆放着一排棕色的木椅子,前厅小得只有一条窄道通往柜台。一个皮肤黝黑的秃顶男人懒洋洋地靠着柜台,正用手指拨弄着自己领带上的绿色别针。
穿着一袭紫衣的黑人把身子靠在柜台上,他立马露出牙齿,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他是个年轻小伙,有着瘦削的下巴和皮包骨似的窄额头,目光呆滞,和街边小混混如出一辙。他轻声问道:“那个嗓子很哑的哈巴狗还在这儿住吗?昨晚参与赌钱的那个。”
那个秃头店员盯着天花板顶灯上的苍蝇,漫不经心地说:“没见他出门,思麦勒。”
“多伊,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个。”
“是的,他还住这里。”
“他酒醒了没?”
“应该醒了吧,不过还没出过门。”
“349房间,对吧?”
“你去过,不是吗?你找他做什么?”
“我最后那点好运都被他榨个精光,我去找他借点钱。”
秃头男人神情紧张。思麦勒注视着男人领带别针上的绿宝石,一言不发。
“快滚吧,思麦勒。我们这儿没有醉鬼,中央大街上没有喝酒喝得站不稳的人。”
思麦勒轻声说:“多伊,他是我朋友。如果他借我二十,我分你一半。”
他摊开手掌心,那店员盯着他的手足足看了很长时间。然后他乖张地点点头,走到一扇玻璃屏后面,慢悠悠地走回来,直勾勾地看着临街大门。
他的手在那只摊开的手掌上盘旋,男人接到一把万能钥匙后便合上手掌,扔进那套廉价的紫色西装口袋里。
思麦勒又露出他的牙齿,只是一瞬间,让人看了也不寒而栗。
“多伊,我上去的时候,你看着点儿。”
那店员说道:“赶快吧,有些客人会很早回来。”他瞥了一眼墙上的绿色电钟,已经七点十五了。“墙不怎么隔音。”他又补充了一句。
这个瘦削的年轻男子再次咧嘴笑了一下,点点头,迈着谨慎的步伐沿着前厅走向昏暗的楼梯。惊喜旅馆没有配备电梯。
七点零一分时,一名缉毒小队派来的卧底人员皮特·昂格里奇,在硬邦邦的床上翻了个身,然后看着自己左手上戴的那块廉价皮带表。他黑眼圈很重,宽下巴上布满了浓密的黑胡楂儿。他脚上没穿鞋,从床上伸到地上站起来,身上穿着低档次的棉睡衣,先是活动舒展着自己的肌肉,然后膝盖打直,弯下身去用手触到脚趾前的地面,嘴里还嘟囔了两声。
他走向一张有缺口的桌子,拿起一夸脱瓶装廉价黑麦威士忌酒就喝,他表情痛苦,用瓶塞塞住酒瓶子,然后用手使劲地按回去。
“天哪,昨晚我喝得有点上头了。”他声音有些嘶哑,喃喃抱怨道。
他在桌上的镜子里仔细端详自己的脸,看着下巴上的胡楂儿以及喉咙上那道靠近气管的白色伤疤。他声音沙哑是因为曾经受过枪伤,不仅留下了那道伤疤,还让他声带受损。他这烟嗓却很平滑,像是唱布鲁斯蓝调的歌手似的。
他脱掉睡衣,赤身裸体地站在房间里,脚趾头摸索着地毯裂口处粗糙的边缘。他庞大的身躯看起来压低了他的身高。他溜肩,鼻子厚大,颧骨上的皮肤就像是皮革似的。他有一头黑色的短卷发,目光冷静而坚定,一张小嘴,看起来就思维灵敏。
他走进肮脏的浴室,里面光线很暗,他踏进浴缸,然后打开淋浴器。温暖的水流淌出来,水温刚好,不会觉得烫。他站着往自己身上打香皂,泡沫覆盖了每一寸肌肤,其间还不忘按摩自己的肌肉,然后冲洗掉身上的泡沫。
他从架子上猛抽了一条脏毛巾,把全身擦得发光。
透过松散地关着的浴室门,他听到一阵微弱的异响。他屏住呼吸,仔细聆听,杂音再次响起……木板咯吱作响、“咔嗒”一声,还有布料沙沙摩擦的声音。皮特·昂格里奇来到浴室门口,慢慢地拉开门。
身穿紫西装、头戴巴拿马帽的黑人站在桌子旁,他手里拿着皮特·昂格里奇的外套。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置着两把枪,其中一把是皮特·昂格里奇用旧并且磨损了的柯尔特式自动手枪。房门紧锁,一把带有标签的钥匙落在门口地毯上,就像是从门上掉下来的,或是拔出来以后掉的。
叫思麦勒的那个家伙任由手中的外套落地,左手举着一个皮夹子。右手则举起了柯尔特式手枪,他龇牙咧嘴地笑着。
“好了,白人小子,洗完澡快把身子擦干。”他说道。
皮特·昂格里奇用毛巾把身上的水分擦干,等到干透了,赤裸裸地站着,左手拿着湿毛巾。
思麦勒把皮夹子掏空,放在办公桌上,左手一边在数钱。右手紧握那把柯尔特手枪。
“87美元,足够了。其中有一些是赌博时我输给你的,现在我要全部拿走了,兄弟。放轻松,我和这旅馆的管理人员很熟识呢。”
“让我休息一下,思麦勒。”皮特·昂格里奇有些声嘶力竭。“那是我全身家当,你给我留点儿钱,行吗?”他粗声粗气的说,声音就像含了一口酒一样醇厚。
思麦勒露出牙齿,微微闪光,然后摇了摇他那窄头。“留不了了,兄弟。给我点时间还你,现在我指望这笔钱过活呢。”
皮特·昂格里奇向前散漫地走了一步,停下来,怯生生地咧开嘴笑。正好撞上思麦勒手中举起的属于皮特那把枪的枪口上。
思麦勒悄悄挪向办公桌,拿起了桌上的那瓶黑麦威士忌酒。
“这个我也拿走了,我的宝贝正想喝酒呢。你裤子口袋里的钱我就不拿了,兄弟,够你花了吧?”
皮特·昂格里奇向旁边跳了一步,大约四英尺的距离。思麦勒脸上一阵抽搐,举着枪四处挥舞,那瓶黑麦威士忌酒也从手中滑落,一下砸在自己脚上。他痛得嗷嗷直叫,猛地把瓶子踢走,脚趾头正好卡在地毯破洞的地方。
皮特·昂格里奇快速翻动着毛巾,将湿透了的那端直直地甩在思麦勒的眼睛上。
思麦勒一下没站稳,接着痛得大喊大叫。皮特·昂格里奇用强有力的左手一把抓住思麦勒手里的枪,他的手向下滑向思麦勒的脸和枪,将枪口朝向思麦勒,枪口还触到他的脸。
思麦勒恶狠狠地用膝盖去顶皮特·昂格里奇的腹部。他几乎作呕,但是手指牢牢按住思麦勒扣扳机的手指,他用力过猛,手指差点痉挛。
隐隐的一声枪响,掩埋在紫色西装里。思麦勒眼珠滚动了一下便露出大片眼白,接着他那窄下巴也松散下来。
皮特·昂格里奇任由他躺在地板上,自己气喘吁吁地站着,弯下腰来,他的脸色铁青。他摸索着掉落的那瓶黑麦威士忌,拔出木塞,往喉咙里灌了几口烈酒。
他的脸色恢复正常,呼吸也逐渐平稳。他用手背擦掉额头上渗出的汗珠。
他摸了下思麦勒的脉搏,已经感受不到任何跳动,他死了。皮特·昂格里奇放下手中的枪,走到门口扫了一眼,走廊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门外的锁上有一把万能钥匙,他拿下来,将门从里面锁上。
他穿上内衣裤和鞋袜,和他那身破旧的藏青色西装,在皱巴巴的衬衣领子上打了条黑色领带,又回到死者身边,从他口袋里翻出一叠钞票。他打包了一些零星物品、衣服还有盥洗用品放进廉价纤维行李箱里,站在门口。
他用铅笔将左轮手枪枪管中碎掉的薄片捅出来,取下使用过的弹筒,在浴室地面上用脚跟把空弹壳踩得粉碎,然后扔进马桶用水冲走。
他从门外锁上门,沿着楼梯下楼,来到前厅。
秃头店员的目光一下子聚焦在他身上,转而又看向别处,他的脸色吓得煞白。皮特·昂格里奇倚在柜台上,打开手掌心,两把钥匙旋即落在伤痕累累的木质台子上,叮当作响。店员直勾勾地盯着那两把钥匙,心中不无恐惧。
皮特·昂格里奇语速缓慢,沙哑地问道:“听到什么奇特的声响没?”
店员摇头否认,咽了口口水。
“你们是一伙的,对吧?”皮特·昂格里奇说道。
店员痛苦地摇头,脖子在衣领里也跟着扭动。在天花板顶灯的照耀下,他光秃秃的脑袋黯然发光。
“真是糟糕。”皮特·昂格里奇说道,“我昨晚是用什么名字登记的?”
“你没有登记。”店员小声嘟囔道。
“或许我从来没来过这儿。”皮特·昂格里奇温柔地说道。
“我从来没见过你,先生。”
“你现在看到的也不是我,你永远都不会见到我……或是认识我……你觉得呢?”
店员生硬地扭动脖子,试图挤出一丝微笑。
皮特·昂格里奇打开皮夹子,从里面抽出三美元。
“我习惯于为我的行为埋单。”他慢悠悠地说,“这是349号房的房费……从昨晚到明早的,虽然付得迟了点。从你这儿拿了万能钥匙的那个家伙,大概是睡死过去了。”他顿了顿,始终对店员投以冷峻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补充了一句:“除非,我想应该有他的朋友会把他拖走吧。”
店员的嘴唇上泛起白沫,他结结巴巴地吐出几个字:“他难道……难道……”
“没错。”皮特·昂格里奇接着说,“不然你以为呢?”
他走到临街的门口,提着自己的行李箱,从旅馆标识下经过,在原地停留了片刻,朝着中央大街的白色眩光望去。
接着他朝相反方向走去。那条街灯光昏暗,十分静谧。在他达到午街之前,还要经过四个街区,这一带是黑人区,街区上有许多木屋。
他一路上只遇到一个路人,一个棕色皮肤的女孩,戴着绿色帽子,穿着单薄透明的丝袜,踩着12厘米的高跟鞋,正站在一棵棕榈树下抽烟,眼神不断张望着惊喜旅馆那边。
2
午餐车是一辆老式无轮餐车,车尾正对着街对面一家机械修理店和一幢公寓中间的空地。车子两侧印着“贝拉唐娜”的金字,已经渐渐褪色。皮特·昂格里奇走上两级铁台阶,循着油炸气味走进餐车。
穿着白衣服的黑人厨子那宽厚的背部朝着他。矮矮的柜台最远处坐着一个白人女孩,她戴着一顶看上去廉价的棕色呢帽,身上的高翻领厚呢绒大衣十分破旧,她正在品味咖啡,左手撑着脸颊。餐厅里只有他们两位顾客。
皮特·昂格里奇放下行李箱,坐在门边的一张凳子上,说道:“嗨,莫普西!”
那个胖厨子转过头来,露出一张黑黝黝的脸。他咧着嘴笑,有些发青的舌头在饱满的厚嘴唇之间若隐若现。
“小伙子你怎么样?今天想吃什么?”
“炒两个鸡蛋,不要太熟,一杯咖啡,一个面包,不要土豆了。”
“点这么多,你是饿了多久。”莫普西朝他发发牢骚。
“我喝醉了。”皮特·昂格里奇答道。
坐在柜台另一头的女孩用犀利的眼神看着他,又看了看架子上的闹钟以及自己手腕上的表,她手上戴着手套。然后低下头,再次注视着自己的咖啡杯。
胖厨子敲了个鸡蛋,把蛋液倒入平底锅,加了些牛奶进去翻炒了几下。“要不要来一小杯酒,小伙子?”
皮特·昂格里奇摇头拒绝。
“莫普西,我还要开车。”
厨子笑得露出牙齿。他从柜台下面拿出一个棕瓶,往玻璃杯里倒了一大杯酒,然后把杯子递到皮特·昂格里奇旁边。
皮特·昂格里奇立刻拿起杯子,一大口下去,把酒喝得一滴不剩。
“看来我还是下次再开车吧。”他放下空杯子。
那女孩站起来,沿着板凳走过来,在柜台上放了一枚十美分硬币。胖厨子按下他的现金出纳机,找给女孩五美分零钱。皮特·昂格里奇随意地打量着这女孩,她衣衫褴褛,眼神却很纯真,脖子上披散着一头棕色卷发,自己的眉毛像是拔得一根不剩,眉骨上画着夸张弧度的眉型。
“小姐,你不会是走丢了吧?”他开口问道,语气轻柔、嗓音沙哑。
女孩急忙打开她的包,把零钱收好放进包里,看上去笨手笨脚的。她猛地向后退,吓得包都掉了。包里的东西散落一地,她睁大眼看着地面。
皮特·昂格里奇蹲下一条腿,把掉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塞到包里面。一个便宜的硬币收纳盒、一些香烟、一个紫色火柴盒——上面印着金色的字:“主宰者俱乐部”、两条色彩斑斓的手绢、一张皱巴巴的钞票,还有一些银币和硬币。
他站起来,把合上的包递给女孩。
“抱歉。”他温柔地说,“你可能被我吓到了。”
她气喘吁吁,一把从他手中抢走包,然后从餐厅落荒而逃。
胖厨子目送她离开后,缓缓地说:“那个洋娃娃不属于这个破败的小镇。”
他把炒蛋和面包盛在盘子里,往马克杯里倒了一杯咖啡,然后把食物摆在皮特·昂格里奇面前。
皮特·昂格里奇开始享用他的食物,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她一个人,包里有主宰者俱乐部的火柴。那可是特瑞莫·沃兹的地盘,像她那样的女孩要是落在他手中,你应该知道会怎么样。”
厨子舔了下嘴唇,从柜台下面摸出一个威士忌酒瓶。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又往酒瓶里兑了一杯水,把它放回柜台下面。
“我从来都不会强人所难,也不想变成那样的家伙。”他慢慢说着,“但真的恨透了像那个男人那样的白人家伙,他总有一天会玩火自焚。”
皮特·昂格里奇用脚碰了下他的箱子。
“没错,先帮我保管下箱子吧,莫普西。”
然后他走出餐车。
这是一个凉爽的秋日夜晚,身旁时不时经过两三辆车,空荡荡的人行道上却是一片漆黑。一位值夜班的黑人在街上踱步,挨家挨户地检查街上那排昏暗的小商店的门有没有锁好。这条街上的住户都是住在木屋里,有几户人家听起来热闹非凡。
皮特·昂格里奇继续向前走,穿过十字路口。在离午餐车三个街区的地方他再次看到那个女孩。
她一动不动,紧紧地贴在墙上。离她不远处,一个无电梯公寓的楼梯间亮着昏黄的灯光。再旁边就是一个小型停车场,前方挂着许多广告牌。有微弱的光线照在女孩的帽子、破旧的高翻领厚呢绒大衣和她的侧脸,皮特一眼就认出了她。
他走到门口,看着她。她高举的手臂上有一束光线……是手表的亮光,十分闪耀。不远处钟声响起,缓慢而悠长地敲打了八下。
后方角落里突然探出一道车灯,一辆大车进入视线,摇摇摆摆地行驶着,车前灯的亮度渐弱。它沿着街区匍匐前进,黑色的车窗和车身在黑夜中显得锃光瓦亮。
皮特·昂格里奇在门口站着,他咧开嘴,露出尖锐的笑容。那是一辆在离这里六个街区的地方私人定制的迪森贝格轿车!突然间一阵高跟鞋嗒嗒的跑步声让他不知所措。
那女孩正从人行道上朝他跑来。那辆车开得还不够近,昏暗的车灯还照不到女孩。皮特·昂格里奇在门口向前迈了一步,一把抓住女孩的手臂,把她拽到了门里面。接着沿着外套下方摸出一把枪。
女孩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他身边。
那辆迪森贝格缓缓驶过门口,所幸没有枪声,穿着制服的司机也丝毫没有减速。
“我不行,我实在太害怕了。”女孩一边气喘吁吁,一边在皮特·昂格里奇耳边说了这句话。然后她突然从他身边跑开,沿着人行道又跑远了一点,离那辆车也远远的。
皮特·昂格里奇一直注视着那辆迪森贝格的动向,它现在已经开到停车场那排广告牌的对面去了,以爬行的速度行驶。不知是什么东西从左前窗掉落下来,落地时“砰”的一声响。然后车子悄无声息地加速行驶,接着消失在黑夜之中。开过一个街区以后,车前灯又开到最亮。
一切都没变。那个被丢弃的东西静静地躺在人行道内侧边缘,它的正上方就是其中一块广告牌。
然后那女孩又回来了,一步一步地走向他,带着些许迟疑。皮特·昂格里奇待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她的步伐。当她走到他身边时,他轻声问道:“有什么困难吗?需要我帮忙吗?”
她转过身去,声音有些哽咽,仿佛她全然不记得这个男人一样。她在他身旁转头,眼睛飞快地瞥了男人一眼,苍白的下巴匆匆掠过一道光影。她语带焦急和害怕,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你是午餐车的那个男人,我见过你。”
“有话直说吧。债务问题?”
黑暗中,她又在他身旁晃动头部,上下点了一下。
“那个包裹是什么?”皮特·昂格里奇喊着说,“钱吗?”
她赶忙吐出一连串的话:“你可以帮我去拿吗?噢,求求你了,我会很感激你的,我……”
他笑了,他的笑声像在低吼似的。“帮你拿?宝贝儿,我也要报酬的。到底什么情况,说来听听。”
她试图远离他,但他抓住她的手臂不让她走。他另一只手把枪藏进外套里,这时他用双手握住她的双臂。她向他耳语,声音带着哭腔:“如果我没拿到,他会杀了我的。”
皮特·昂格里奇突然冷冰冰地一针见血:“谁会杀你?特瑞莫·沃兹吗?”
她开始剧烈反抗,试图从他的掌控中挣脱,但还是没能成功。这时人行道上传来有人拖着脚步走来的声音。两个黑影出现在广告牌前,但他们没有停下脚步去捡东西。脚步声越来越近,随之而来的是忽明忽暗的烟头。
一个声音轻柔地说道:“看那边,小甜心,你想不想换个男朋友呢?宝贝儿?”
女孩躲到皮特·昂格里奇身后。其中的一个黑人温柔地笑着,向这边挥舞着自己抽剩的烟头。
“该死,那是个白人女孩。”另一个黑人赶忙说道,“我们走吧。”
他们继续前进,一边暗自发笑。在转角处一转弯,两人就从视线里消失了。
“谁在那儿?”皮特·昂格里奇咆哮道,“出来让我看看你是谁。”他语气强硬,有些恼羞成怒,“真该死,你乖乖待在这儿别动,我去给你拿那个该死的包裹。”
他离开女孩身边,沿着公寓前方的路悄悄地走过去。走到广告牌边缘时,他在黑暗中用眼睛巡视了一下四周,看到了那个包裹。包裹外面是黑色的,虽然不大,但足够让人看见了。他弯下腰,朝着广告牌下方看去,什么也没有。
他向前走了四步,俯身下去捡起包裹,摸到了布和两根厚厚的橡皮筋。他站着没动,仔细聆听周围的动静。
主街上远远传来汽车的轰鸣声。一盏灯突然在街对面的一间公寓里亮起来,前面是一扇玻璃镶板门,开了一扇窗,窗前一片漆黑。
他身后传来一个女人骇人的尖叫声。
他僵住了,然后迅速转身,一束光照在他两眼之间。是从街对面的一间黑窗子里照过来的,白光太过刺眼,他一下子没站稳便靠在广告牌上。
他斜着眼看,不断眨眼,然后就静止不动了。
水泥地上有人的鞋子落地的声音,接着从公告牌尾端一把枪口顶着他的身体侧面。持枪的人用悠闲的语气说道:“别动,连眼睛都别想眨一下,伙计。警方已经将你包围。”
持左轮手枪的人员从广告牌两侧涌来,慢慢靠近他。高跟鞋咔嗒咔嗒走路的声音在远处响起,然后是片刻的静默。一辆闪着红色聚光灯的警车从角落里转弯过来,笔直地朝着以皮特·昂格里奇为中心的人群方向行驶。
那个声音懒散的人说道:“我是安格斯,刑警中尉。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现在要去拿那个包裹。双手合拢待一会儿。”
说着把手铐铐在皮特·昂格里奇的手腕上,态度十分冷淡。
他听到高跟鞋的声音逐渐远去,但自己身边太过喧闹,已经分辨不出那种声音了。
家家户户把门敞开,黑人们一一从房子里涌出来,霎时间人声鼎沸。
3
约翰·维多利身高六英尺两英寸,他拥有完美的轮廓,堪称好莱坞数一数二的型男。他黑色的皮肤散发着迷人与浪漫的气息,两鬓有少许灰发,十分吸睛。他肩膀宽阔,臀部紧实,他有如英国警卫军官一般坚挺的腰,一身帅气的宴会服使其极具魅力。
他看着皮特·昂格里奇,眼神带着些许歉意,好像为自己不曾认识他而遗憾似的。皮特·昂格里奇看了看自己的手铐,又看看自己踩在厚地毯上的破旧不堪的鞋子,最后才把目光转向墙上高悬的整点报时的挂钟。他脸涨得通红,眼神明亮。
维多利调整了一下嗓音,流利而清晰地说道:“不对,我从没见过这个人。”接着冲皮特·昂格里奇笑了笑。
安格斯,那个便衣刑警中尉,倚在图书馆雕花桌子的一端,用手敲着自己的帽檐。侧面的墙边还站着另外两位刑警。还有一位刑警——第四位刑警坐在一张小桌子前,面前放着一本速记本。
安格斯开口道:“噢,我们只是认为你可能和他认识。他不肯向我们透露任何信息。”
维多利挑了一下眉,微微一笑道:“对此我真的很惊讶。”他走来走去四处找玻璃杯,然后把杯子放在托盘里,接着去调更多的酒。
“这也没辙。”安格斯答道。
“我还以为你总有办法的。”维多利惬意地说道,同时将苏格兰威士忌酒逐一倒进杯子里。
安格斯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甲:“我刚刚说他不肯透露任何信息,是指对案情有帮助的信息,维多利先生。他向我们坦白说自己的名字叫作皮特·昂格里奇,曾经是一名战士,但已经很多年没有参与战斗了。大概一年前,他做了一名私家侦探,但现在是无业游民了。他在赌场赢了些钱,喝得酩酊大醉,刚刚只是在大街上乱逛。所以才恰好来到午街,他看到你车上扔下来的包裹,因此把它捡了起来。我们可以以流浪罪的罪名逮捕他,但也没什么用。”
“他说的也不是没有可能。”维多利轻声说道。他一次拿出两个杯子,分两次把酒分给四个刑警,然后举起自己的杯子,喝之前轻轻点了点头。他喝酒的姿态非常优雅,举手投足之间蕴含着高贵的气质。“不,我确实不认识他。”他重复了一遍自己之前说过的话,“说实话,他看起来也不像是会对我泼硫酸的人。”他挥挥手,“恐怕带他来这里……”
皮特·昂格里奇突然抬起头,盯着维多利看,语带嘲讽。
“维多利,你的面子可真大。竟然会有这样的事儿,四名警察抓捕犯人之后在这里陪着你审问。”
维多利露出亲切的笑容。“好莱坞的规矩就是这样。”他笑着说,“况且,我曾经名气也不小。”
“你已经过气了。”皮特·昂格里奇说道,“你那最后一张照片是你永远的痛,那些爱慕你的女人们都不知道吧。”
安格斯愣住了。维多利脸色开始泛白,他慢慢放下自己的杯子,随即手垂到一边。他有力地穿过地毯,站在皮特·昂格里奇面前。
“那只是你认为的罢了。”他厉声呵斥道,“但我警告你……”
皮特·昂格里奇怒目以对:“听着,你这位风云人物,你把那一千美元放在地上,是因为某些无赖曾威胁你如果你不照做,就会对你泼硫酸。我捡起那一千美元,但我一点好处也没分到,钱分文不动回到你手中。你却因为这件事重获盛名,那价值远远超过了这一千美元的十倍,但你最终一分钱也不用破费,真是一出好戏。”
安格斯厉声道:“说够了没,混小子。”
“你说什么?”皮特·昂格里奇冷笑着,“你不是希望我说实话吗?我现在就告诉你,我讨厌担惊受怕的胆小鬼,听见没?”
维多利呼吸急促。突然间他挥起拳头朝皮特·昂格里奇的下巴狠狠砸去。这一拳打得皮特·昂格里奇的头左摇右晃,他眼睛先是眨了眨闭上了,然后睁得老大。他甩甩头,冷静地说:“维多利,肘部朝上,拇指朝下,你再这样打下去手会断的。”
维多利向后退,摇摇头,看着自己的大拇指。他的脸色不再煞白,脸上也渐渐浮现出笑容。
“对不起。”他懊悔地说道,“真的非常对不起,我实在听不了别人这样侮辱我。但我真的不认识这个男人,我想你还是把他带走吧,中尉。还要戴着手铐,这样有些不光彩,是不是?”
“这些话说给你那些走狗听吧。”皮特·昂格里奇说道,“这点小伤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安格斯走向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起来吧,我们走吧。你是没见过好人吧,还在这里发疯。”
“比起他,我更喜欢那些无赖。”皮特·昂格里奇说道。
他慢悠悠地站起来,拖着脚在地毯上行走,走过的地毯皱巴巴的。
靠墙站着的两位警察加入他身边的行列一起走,他们离开了这间大屋子,经过一道拱门。安格斯和另一个男人紧随其后,他们一同在私人大厅里等电梯来。
“你到底想怎样?”安格斯突然插了一句话进来,“为什么要对他大吵大闹的?”
皮特·昂格里奇笑着说:“我发脾气,气没处撒而已。”
电梯到了,他们乘电梯下行,之后来到切斯特塔的一间宽敞、寂静的大厅。有两名警卫正慵懒地靠在大理石桌子的一边,两名店员则保持警惕地站在后面。
皮特·昂格里奇抬起他被手铐束缚着的手,用手指做了个致敬的动作。“怎么回事,怎么一个记者都没来?”他揶揄道,“维多利才不希望这个消息这么密不透风。”
“别停下脚步,你这自作聪明的小子。”一位警察没好气地说道,猛拉他的手臂。
他们走过长廊,从一个侧门出去,门口是一条窄街,树梢都快垂到地面上了。透过影影绰绰的树梢向远处看去,城市的光就像一片金黄色的地毯倾泻而下,红光、绿光、蓝光和紫光流光溢彩,交相辉映。
没两下子,皮特·昂格里奇就被放倒在第一辆车的后座里,两辆车嗡嗡地发动引擎。安格斯和另一个男人从他的两边分别上车。车子驶过一段下坡路,在喷泉区向东转,在黑夜里无声地行驶了无数个英里。在喷泉区与落日区交汇的地方,车子往市中心开去,朝着市政厅高耸的白塔方向。到达广场时,第一辆车盘旋直上洛杉矶街,一路向南,另一辆车则沿着原来的路径向前开。
片刻过后,皮特·昂格里奇嘴角向下,往旁边看了看安格斯。
“你要带我去哪儿?这可不是去你们总部的路。”
安格斯慢慢转向他,他的皮肤黝黑,表情严峻。过了一会儿这位大警察向后靠,在夜色中打了个哈欠。他一言不发。
汽车的行驶路线从洛杉矶街转向第五大道,又向东驶向圣佩德罗,再次向南驶过了好几个街区,驶过安静的和喧闹的街区,有的街区能看到安静的男人们坐在摇摇欲坠的门前,有的街区能看到不同人种的恶棍们聚在一起,在廉价餐厅、药店前,或是装着老虎机的啤酒店前嬉皮笑脸、交头接耳。
车子到达圣巴巴拉时再次向东行驶,沿着路边缓缓回到午街,在午餐车附近一个角落停下。皮特·昂格里奇不由有些愁眉苦脸,但他没吭声。
“好了。”安格斯慢吞吞地说,“把他放开吧。”
皮特·昂格里奇另一边的警察从背心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手铐的锁,他很享受手铐碰撞在一起叮当作响的声音,然后才把手铐收起来放到臀部后面的口袋。安格斯打开车门,从车里走出来。
“下来。”他把头低到肩膀的位置冲车里说。
皮特·昂格里奇从车上下来。安格斯在街灯下走了一小段路,然后停住脚步,点头示意,之后从外套里摸出一把枪。他轻声说道:“除此之外,我们没有选择了,不然就得惊动整个镇上的人。皮尔森是唯一认识你的人,你有什么想法吗?”
皮特·昂格里奇拿着枪,轻轻摇头,把枪悄悄地塞回自己的外套,站在停在路边的警车前面。
“我想,那个望风的女孩被人发现了。”他不紧不慢地说,“有个女孩在那附近鬼鬼祟祟地待着,但也有可能是凑巧罢了。”
安格斯默默地注视了他好一会儿,然后点点头,又回到车里。车门猛地一下关上了,车子沿着路边匀速行驶,突然间加速离去。
皮特·昂格里奇沿着圣巴巴拉向南走向中央大道。走了不久,一块发光招牌进入他的视线,十分晃眼,上面是紫色的字——主宰者俱乐部。他踏上宽敞的、铺着地毯的阶梯,一步一步走向嘈杂的舞曲声。
4
女孩想要从空间狭小的舞池走过来,就得沿着舞池边星罗棋布的桌子走。她的屁股无意间碰到了一个男人的肩膀,那男人伸出手来紧握住她的手,脸上还笑嘻嘻的。她生硬地笑着,挣脱那男人的手,继续走着。
她今天穿了一件青铜色的无袖连衣裙,上面镶着金属亮片,棕色卷发落在脖子上,这样打扮比她那天穿着破旧的呢大衣、戴着廉价的毡帽有气质多了,甚至比那些踩着很高的高跟鞋、露着大长腿、腰部一览无余、头上斜戴着笨重的、遮住一只耳朵的金色礼帽的女人还要漂亮。
她的脸看上去有些许憔悴,但脸盘相当小,五官精致可人,尤其是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跳舞乐队击打的各种乐器响声十分喧闹,盖过了人们用餐声、谈笑声和舞步声。女孩迈着谨小慎微的步伐,来到皮特·昂格里奇的这张桌旁,拉出一张凳子坐下来。
她的手肘放在桌布上,用手背撑着自己的下巴,注视着他。
“别来无恙啊。”她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皮特·昂格里奇从桌子上推过去一盒烟,看着她甩了甩烟盒,抽出一支烟,然后把烟夹在双唇之间。他划了一根火柴,她不得不从他手里接过那根火柴来点燃自己的烟。
“喝点什么?”
“我还在想。”
他示意那个满头卷发、一双杏眼的服务员过来,点了两杯鸡尾酒,点完单后服务员便离开了。皮特·昂格里奇向后靠在他的椅子上,看着自己那不锋利的指尖。
女孩温柔地说道:“我收到你的钱了,先生。”
“还满意吗?”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随意,但有一丝不自然,他也没有看着女孩的眼睛。
她笑得有些奇怪:“我们得让客人开心。”
皮特·昂格里奇从她肩膀上方朝角落的舞池看去。一个男人正站在那边抽烟,旁边是一个小型麦克风。他体形很大,但做主持人年纪未免有些老了,他有一头亮泽的银发,大鼻子,皮肤由于经常饮酒而变得很粗厚。他始终是一张带着笑意的脸,对每个人、每件事都毫不吝啬自己的笑容。皮特·昂格里奇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他语气生硬,说话时仍心不在焉:“但你还是来这儿了。”
女孩一怔,然后有些萎靡不振:“你不必这样数落我,先生。”
他缓缓地把视线转回她身上,眼神空洞:“你都已经一无所有了,落到这步田地,我的经历和你差不了多少,所以能深刻明白你的处境。而且,你今晚让我那么倒霉,我总该说你几句出出气吧。”
那个满头卷发的服务员回来了,在桌布上放了一个托盘,用一块脏抹布擦拭玻璃杯的底部,然后放在托盘上。他再次离去。
女孩用手握住杯子,迅速拿起来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时还不禁颤抖了一下。她的脸色惨白。
“说点有趣的事儿或者其他什么的。”她迅速说道,“不要只是坐在这里,有人盯着我呢。”
皮特·昂格里奇碰了下他那杯酒,刻意朝角落里的露天舞台那边微笑。
“是的,我能猜到。那不如跟我讲讲午街那个包裹的事情吧。”
她突然伸出手抱住他的手臂,她的尖指甲刺进了他的肉里。“不要在这儿谈。”她急促地呼吸,“我不知道你怎么找到我的,我也不在乎。你看起来是那种会帮一个女孩逃脱的可信男人。我吓坏了,千万不要在这里谈那个。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做,想去哪儿我都会跟着你。只要不待在这儿。”
皮特·昂格里奇挣脱了她的手,把自己的手臂缩回来,又向后靠到椅子上。他眼神冰冷,但却说了一些温暖人心的话。
“我明白了。想必是特瑞莫管着你吧,这件事跟他有关吗?”
她连忙点头:“我还没逃出三个街区,他就找到了我。他以为这是我的恶作剧,要是他看到你也在这儿,一定不觉得这是闹着玩的了。你这么聪明,应该懂我的意思吧?”
皮特·昂格里奇抿了一口他的酒。“他正朝这边过来了。”他不慌不忙地说道。
那个灰头发的主持人正穿梭于各桌之间,弯着腰和客人们有说有笑的,然后直冲着皮特·昂格里奇和女孩坐的这张桌子走来。女孩正凝视着皮特·昂格里奇背后的一面很大的镀金镜子,突然间她大惊失色,恐惧扭曲了她的脸,她的嘴唇也随之战栗,完全不受控制。
只见特瑞莫·沃兹悠闲地踱步过来,一只手撑在桌子上。他在皮特·昂格里奇面前戳了一下自己那青筋突出的大鼻子,然后脸上露出一个温柔、平淡无奇的笑容。
“嗨,皮特。麦金莱入土之后就没见你来过了,过得怎么样?”
“不好不坏呗。”皮特·昂格里奇声音沙哑地说道,“我喝醉了。”
特瑞莫·沃兹笑得更加开心,然后转向女孩。她匆匆看了他一眼,然后迅速转移目光,用指甲拨弄着桌布。
沃兹轻柔地低语道:“你之前就认识这个小女人吗?还是在这儿看上她的?”
皮特·昂格里奇耸耸肩,略显乏味的样子:“只是想找个人一起喝酒,特瑞莫,给她点辛苦费吧,行吗?”
“当然没问题。”沃兹拿起一个杯子,轻蔑地嗅了一下。然后故作悲伤地摇摇头说道,“真希望我们可以提供好点的酒,50美分只能买到这样的货色。不如去我房间喝点好酒?”
“带上她一起去吗?”皮特·昂格里奇轻声问道。
“你们俩一起来吧。给我五分钟时间,我先准备一下。”
他捏了下女孩的脸,然后走开了,他大步流星,量身定制的衣服肩膀部分松松垮垮的。
女孩的语气有些绝望,她声音压低,慢慢说道:“原来你叫皮特,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皮特。我的名字是图肯·威尔,是不是听起来很傻?”
“我喜欢这名字。”皮特·昂格里奇温柔地回答。
女孩盯着皮特·昂格里奇喉咙上白色伤疤下面的一处看,她眼里逐渐充盈着泪水。
特瑞莫·沃兹在各桌之间游来荡去,和四处的客人说话。然后走向远处的那面墙,来到露天舞台前,从那里向四处张望,直到看见皮特·昂格里奇,并直勾勾地盯着他。然后他耷拉着脑袋,退到厚厚的窗帘后面去了。
皮特·昂格里奇把椅子推回原位,起身对女孩说:“我们走吧。”
图肯·威尔用手指在玻璃杯托盘里捻灭了她的香烟,整个过程急促而不流畅,喝完杯子里剩下的酒,随后起身。他们沿着桌子走向舞池,然后走到露天舞台的一边。
窗帘后面是一个光线昏暗的走廊,走廊两边有很多门户。地上铺着破旧的红地毯。墙壁已经破损不堪,门看起来摇摇欲坠。
“左边最后一间。”图肯·威尔低语道。
他们来到这一间门前,皮特·昂格里奇敲了敲门。特瑞莫·沃兹的声音从门里面传来,呼唤他们进去。皮特·昂格里奇站着不动,盯着门看了片刻,然后转向女孩,目光深切。他推开门,示意女孩先进,然后他才走进去。
房间光线不大好,只有一盏椭圆形的台灯在桌子上向擦得发亮的木地板投射出一道光,但相比之下,那破旧的红毯和外面墙上挂的厚重的红窗帘就暗淡得多了。空气不大流通,弥漫着一股香甜的酒味。
特瑞莫·沃兹坐在桌子后面,他手里拿着一个刻花玻璃酒酿器、几个带有金色花纹的玻璃杯、一个冰桶以及插在水里的虹吸管。
他微笑着,揉了揉自己大鼻子的一侧。
“随便坐吧,伙计们。这是苏格兰利口酒,我是以批发价进的货,五分之一的量就要690美元,真是奢侈啊。”
皮特·昂格里奇关上门,慢慢地打量了房间一周,看了看那垂到地板上的窗帘和没有打开的天花板吊灯。他轻轻解开自己外套最上面的扣子。
“这儿真热。”他轻声说道,“这些窗帘后面有没有窗户能打开的?”
女孩坐在一把圆椅上,桌子对面就是沃兹,他冲她温柔地笑着。
“好主意。”沃兹说道,“你去打开一扇吧,可以吗?”
皮特·昂格里奇经过桌尾,朝着窗帘走去。当他从沃兹身边经过时,他手伸到外套里摸到了枪柄。他缓慢地向红窗帘的方向移动。一双颇为宽大的方头黑色皮鞋在窗帘下若隐若现,隐藏在窗帘与墙之间的空隙里。
皮特·昂格里奇来到窗帘前,用左手一把掀开窗帘。
那双贴着墙放着的皮鞋处却空无一人。沃兹在皮特·昂格里奇背后干巴巴地笑了几声,然后冷冰冰地低声命令道:“让他们瞧瞧你的厉害,伙计。”
女孩发出一声不像是尖叫的呜咽声。皮特·昂格里奇垂下手臂,慢慢转身,观察着周围。一个体形庞大的黑人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就像一只大猩猩一样,他穿着一身松垮的格子西装,这让他看起来更加魁梧。他打开衣柜门,光着脚悄无声息地走过来,他右手持一把巨大的黑色枪支。
特瑞莫·沃兹手里也拿着枪,那是一把杀伤力极大的枪。这两个男人都盯着皮特·昂格里奇,一语不发。皮特·昂格里奇高举双手,眼神空洞,一张小嘴紧紧闭着。
穿着格子西装的黑人拖着长而松散的步子靠近他,把枪口顶在他的胸口,摸进他的口袋,搜罗出皮特·昂格里奇的那把枪。他把枪扔在皮特身后的地上,然后随心所欲地挥起自己的枪,用枪柄冲皮特·昂格里奇的下巴抡了过去。
皮特·昂格里奇一下子踉踉跄跄,舌头下面流出咸咸的血。他眨眨眼,低吼道:“我记住你了,兄弟。”
黑人咧开嘴笑着:“别让我等太久,伙计,别太久。”
他又用枪柄抡了皮特·昂格里奇一下,然后他突然把枪塞回侧面的口袋,空出两只巨大的手,狠狠扼住皮特·昂格里奇的喉咙。
“你越是嘴硬,我就越想让你闭嘴。”他几近温柔地说。
他用大拇指按着皮特·昂格里奇脖子上的动脉,又大又硬的手就像门把手一样让皮特快要窒息。渐渐地,他面前这张脸占据的空间越来越大,一张模糊的脸上还咧着嘴在笑。那张脸又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虚幻。
皮特·昂格里奇想要给那张脸一拳,但根本用不上力气,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他的拳头砸在面前那张脸上时没有丝毫感觉,那个男人把他翻了个身,膝盖一下顶到他的后背,他一下子弯腰跪了下来。
霎时间一片静默,皮特·昂格里奇除了自己脑袋里血在流动的声音之外,什么也听不到。接着,从远处隐隐飘来一个女人细微的尖叫声。更远处响起了特瑞莫·沃兹的喃喃低语:“差不多了,鲁夫,可以了。”
接着是一声枪响,皮特·昂格里奇只觉得自己的世界天翻地覆,鲜血四处飞溅。面前一片黑暗,万籁俱寂,这片黑暗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事物,一滴鲜血也渗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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