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渐渐再也看不到学生们的身影,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却是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一个与动荡不安的时局血脉相连的悲惨世界。
我从没见过那么破落的房子,甚至都不能称之为是“房子”的房子,那脆弱的板墙看起来早已不堪重负,似乎随时随地都会“轰隆”一声垮塌下来。屋檐那样低,少许高大些的身材难免要时时低头“行礼”。阴暗的屋子里因为不通风,也缺乏日照,常常伴随着各种复杂难闻的气味,住得久了,仿佛连皮肤的纹理间也渗透着各种气味儿,在见到生人时就难免带着点与生俱来的卑微感。还有那些衣不裹体在屋外玩耍的孩子们,说不好他们能不能长大成人,许多人就在贫病交加中早早离开了人世。就算是活下来的幸运儿,也将终身挣扎在生活的泥潭之中,过着艰难困苦的日子……
不晓得是不是我神经过敏,似乎连紧闭的车窗中都渗进了古怪的、让人难以忍受的气味儿。眼眶有些酸,似乎是那强烈的刺鼻的气味的关系,为了掩饰这种窘迫,我习惯性地将头别到一边:“唔,看起来这就是平民窟了。”
曹遇安的声线不高,但在狭**仄的车厢里却显得异常清晰,他说的是:“朱小姐是不是第一次见到平民窟?是不是从没想过世上竟有人活得如此不堪?不过,若是你就此认定这就是最悲惨的情况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就在上海,比他们过得更苦的人数不胜数,他们尚有一瓦遮雨,更多的人……”
不知为何,他的笑容在我看来却是满含讽刺。听他话中之意更觉得字字句句都是在直指我的痛处。这些年来我一直都活在父母亲苦心营造的玻璃罩里,自以为能力一流,可以主宰自己的生活。却没想到一旦到了现实中,这一切就成了肥皂泡,一触即破。我恨恨地咬牙道:“我自然晓得乱世的景象,饿殍遍野、卖儿鬻女。曹先生难道有不同的高见,我便在这洗耳恭听。”
曹遇安对我激烈的反应却是一笑置之:“朱小姐怕是对我的话有所误会了,我并非要指出你见识浅陋,也不是为了突出自己见多识广,只是每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心中都不免感叹一番。若非这两年的历练,我想必也同你一样认为这个新世界一切都像童话里那样美好。到了如今我终于明白单单靠着自己的这双手实在没法改变世界,但哪怕前途渺渺,只要有一线希望也要姑且一试。”他说的极是认真坚定,不仅是我,连一旁的大哥二哥也不禁为之动容。却不曾想,他在说完了一番悲天悯人的漂亮话之后,却突然换上了一副戏谑的笑容:“哈哈,你瞧我从书上看来的一番话倒把诸位都给唬住了。”
我无语地望了望头顶的青天,直到曹遇安与那个惊魂未定的高桥小姐一起走进了远处的两层小洋楼里,仍旧没能从巨大的震惊中恢复过来。
不晓得是因为一路的颠簸还是因为心灵受到的冲击过于强大,总之回到家之后,我整个人都觉得不大好了。喉头干涩还带着淡淡的血腥气,头痛得仿佛随时都要炸开一般。我问母亲要了一颗阿司匹林,便倒在床上一病不起了。
病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我感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搁在我的额头上,体温升高所带来的不适感登时减轻了不少。我用力地睁开眼,调整焦距,面前是一张三十来岁的陌生的男人的脸。脸的主人应该很瘦,高而挺的鼻梁上夹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整个人的气场倒更像是温柔多情的诗人。
他的声音低沉柔和:“七小姐怕是得了重感冒,这个热度要是不退,怕是要出大问题。”
母亲的声音里充满了担忧:“仲平,你看这该怎么办?”
那个被母亲称作“仲平”的男人的声音仍旧是不疾不徐:“我先给她打一针退烧针,再吊上几天盐水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母亲和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模糊的意识和支离破碎的梦境。父亲后来似乎也加入了进来,我却记不清了。
三天后,我真正清醒了过来,疼痛的四肢百骸终于归位,带着菜色的脸也恢复如常。小丫头水清神秘兮兮地跑了进来,告诉我那个叫仲平的男子原来姓沈,看起来要在我们家住上一些日子,直到仁济医院给他安排的宿舍整修完毕才能搬出去。
我的心头涌上一阵莫名的小窃喜:“家里好久都没什么有意思的客人了,这下可要热闹些时侯了。“
水清在我放养式的调教下也养成了心直口快的性子:“是呢,听说沈先生是从大不列颠的剑桥大学留学回来的,长得一表人才,个性也很斯文呢。”
我色厉内荏地告诫她:“这种话要是让祖父听见了,说不定要给你一顿竹笋烤肉吃吃。”
水清吐了吐舌头,理直气壮地道:“小姐你能这样想,还不准别人说了。”说着挑衅似地望着我,在得到我一个眼神后,自顾自地笑开了。
水清还要发布她得来的小道消息,却听到楼下管家老徐的叫声。她只得悻悻地结束了这个话题,走到门口时,突然像想起些什么似地说道:“对了,林小姐带着一个曹先生来找过你,说是你帮了一个大忙,要亲自登门致谢呢。三太太同他们说你要卧床休息,他们很是失望呢。”我几乎能够想象出密斯林当时的表情,一定是担忧又失望,心中不由得一暖。
吃午饭前,沈仲平特意来给我做了最后一次检查,结果让他十分满意:“七小姐筋骨强健,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他说这话时,脸上挂着真诚的笑意,就像他对于每个患者所做的那样,付出自己全部的真心,那是一个医者的精神内蕴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