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一路马蹄不停地被送进了皇宫,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般,不一会儿,就有数个內侍从宫门驶出,朝着京中各处分散,奉皇帝的口谕急召内阁大臣以及五军都督府的人进宫面圣。
不到半个时辰,众臣就聚集在御书房里,挤得满满当当,与皇帝不过一案之隔。
空气凝重得仿佛要凝结成团。
任谁都能看出皇帝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御书房的汉白玉地面上,单膝跪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将士,他就像是一尊石雕般一动不动,只是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头发几乎被汗液浸湿了大半。
着一袭大红色麒麟袍的岑隐就站在皇帝身侧,有人悄悄打量着岑隐的脸色,想看看他能不能给他们提个醒儿,然而,岑隐面无表情,不动如山。
“参见皇上。”
众人恭敬地给皇帝行了礼,周围一片寂静,皇帝不出声,众人也只好维持作揖的姿势,不敢动。
他们只知道皇帝收到了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却不知道军报的内容,此时看皇帝的态度,众人心底都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尤其是君然。
须臾,皇帝冰冷的声音终于响起:“你把军报的内容再说一遍!”
单膝跪在地上的将士抱拳应了一声,就再次沉声禀道:
“北燕人已经突破了岚山关,杀入银州,还攻占了西会城、原灵城……一路往南攻到安乐山,四天前,安乐山被攻陷了。简王率领北境军已经退守到灵武城,请求皇上速速驰援。”
他沙哑的声音中难掩沉重,那笔直的脊背仿佛一杆军旗般孤独而坚韧。
话落之后,御书房里再次陷入一片寂静中。
空气更为凝重,也更为压抑,似有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几个大臣皆是心惊不已,眼观鼻鼻观心,一个个还是没敢动。
也难怪皇帝气成这样,军情远比他们预料得还要糟糕。
谁都知道安乐山对北境的重要,这是北境最天然的一道屏障,易守难攻,大盛百余年的历史上,北燕人只有两次攻破过安乐山,一次是镇北王府覆灭的那一年,而第二次就是这一回。
接下来,一旦灵武城所处的中卫郡一带失守,就再难阻挡北燕人的铁蹄,北燕人将长趋直入地攻入中原腹地,不仅北境沦陷,连中原也会陷入危机……
君然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稳住了身体,腰杆僵硬如冻结般。
对于这一次简王回北境主持大局,君然和简王妃其实一直都不太乐观。
简王离开北境已经太久了,连曾经简王麾下的那些亲信大将也被调往了其他各州,简王这次回北境可谓是孤立无援。
行军作战讲究上下一心,令行禁止,镇北王府如此,曾经的北境军也是如此,才能大败北燕,将其彻底赶出了北境。
今时不同往日啊。君然的心似乎压着一块巨石,让他透不过气来。
“啪!”
皇帝一掌重重地拍在了御案上,震得案上的茶盅、军报都震了一震。
众臣的心跳也随之漏了一拍,头伏得更低了,诚惶诚恐,唯有岑隐还是那般淡然地站在那里,眼帘半垂,那浓密的眼睫在眼窝处投下一片暗影,让他看来莫测高深。
“我大盛北境整整十万精兵竟然被北燕人打得节节败退,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皇帝怒道,“废物,真是废物!”
皇帝又是一掌拍在御案上,额头青筋暴起,龙颜大怒。
直到此刻,皇帝还不敢相信简王竟然败了。
他本来以为只要简王回了北境,就能如同过去一般把北燕大军打得落花流水,却没想到简王竟然败了。
简王在北境这么多年,熟知北燕人的作战方式,对北境更是了如指掌,他怎么可能会败?!
君然忽然动了,维持着作揖的姿势,往前了半步,其他人都注意到了他的动作,悄悄用眼角的余光往他那边瞟着。
“皇上,”君然缓缓地坚定地说道,“请皇上派兵驰援北境。”
皇帝目光锐利地看向君然,一看到他,就想起简王,更怒,斥道:“君然,你父王守城不利,该当何罪!”
君然的眸色越发黑沉,压抑着心头的火焰。
军情为重。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当他抬眼看向御案后的皇帝时,表情已经冷静下来,又道:“皇上,北燕军已经逼至灵武城外,必须尽快增援,守住中卫郡的灵武山、泾原山一带,将周边几城的百姓撤离,如此一旦灵武城失守,还有泾原山可以勉强一撑。”
“北燕人若是拿下泾原山,那么敌军就会进入关中平原之地,我军无险可守,大盛数以千万的百姓可能都会流离失所。”
“北燕人常年居住北方,喜寒畏热,如今盛夏将即,只要能撑过六月,北燕必会退兵。”
君然曾随简王镇守北境多年,对于北境的地形与北燕人的特性也是了然于心,一说起战情来,有理有据。
周围的几个大臣都凝神听着,微微点头,不时彼此交换着眼神。
皇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君然,勉强压住怒火,稍稍冷静了些许,转头看向了右侧的端木宪,问道:“端木宪,目前国库还有多少存银?”
皇帝问的是端木宪,可是其他几部尚书的心也都是悬着,除了国库的存银外,粮草、可调动的兵力、甲械等都是需要考虑的因素。
刚才君然分析战况时,端木宪就已经在心里计算这些了。
国库早就空了,现在才五月,夏税还有几个月才能到,而且皇帝一路南巡又免了好几个地方的税,即便是夏税到了,也弥补不了空缺。
端木宪心里苦啊。
心里叹气归叹气,他还是给了皇帝一个提议:“皇上,南境最近战事稳定,臣以为可以暂拨一些银子到北境……”
虽然端木宪没直说国库空,但是既然到了要从南境拨银子的地步,就知道国库的存银有多紧张了。
皇帝自然也明白这一点,脸色不好看。他这段时日龙体欠安,正休养着,把朝政大事都交给端木宪,端木宪身为内阁首辅,居然连这都办不好,国库也攒不下一点银子。
废物,也是废物!
岑隐静立在一旁,许久都没有说话。
他红艳似火的薄唇轻抿着,浓密的眼睫几不可见地微微扇动了两下,在那半阖的眼帘下,漆黑的瞳孔中隐约地浮起了一丝不为人所觉察的哀伤,眸色更幽深了。
自大盛朝建立以后,薛家人就世世代代守护北境,在北境扎根。
父王在世时,时常说,薛家在,北境在。
压抑的气氛持续着,众臣皆是屏息敛声,尤其是兵部尚书,背后的中衣已经湿了一片,生怕皇帝下一个就要针对自己了。
“皇上。”
岑隐阴柔的声音蓦地在御书房内响起,众臣心口略略一松,期待地瞥向了岑隐。
皇帝也抬眼看向了右侧的岑隐。
岑隐有条不紊地说道:“臣这次在江南查了江南几州的盐政,一共追回两百万两税银,这笔银子已经收剿完毕,正由江南运送回京。”
这笔银子岑隐本来打算自己拿下的,毕竟若是落到皇帝手里,也多半是用来修建猎宫和避暑。而如今也只能优先北境了,封炎那边,他们再想想办法就是。
战从速,事从急。
北境的战事关乎整个大盛的安危。
皇帝闻言,略有些浑浊的眸子登时一亮,目露喜色。
“阿隐,还是你能干!”皇帝抚掌赞道。
端木宪也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原本像是压着一座大山似的肩膀松快了不少。
这两百万两白银在此时此刻那真是雪中送炭了。
君然也是惊喜地看着岑隐,看着他的眼神中掺杂着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释然,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了眼前这个权倾朝野的青年。
“岑督主,”君然郑重地对着岑隐抱拳道,“敢问这笔银子何时可以到京城?”
岑隐沉吟着道:“最多十天。”
皇帝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扳指,就对端木宪吩咐道:“端木宪,你立刻就去准备一下,这笔银子要如何分配,凡事和阿隐商量着来。”
端木宪此时看岑隐就跟看自己的祖宗没两样,二话不说地应下了:“是,皇上。”有岑隐从旁协助,端木宪还觉得办起事来,更便捷。
皇帝的目光左移,落在了不远处的耿安晧身上,又道:“卫国公,你们五军都督府协助一切事宜。”
耿安晧僵了一瞬,若无其事地跨出了一步,作揖领命道:“皇上,臣与五军都督府定全力配合。”他微微垂首,眸子里似是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阴霾。
岑隐淡淡地瞥了耿安晧一眼,将眸中的异色收入眼内,嘴角嘲讽地勾了勾。
御书房里原本凝重压抑的气氛微缓,无论是皇帝还是众臣,都像是有了主心骨,情绪稳定了不少。
紧接着,兵部尚书沈从南汇报了可调动的兵力以及甲胄兵械的库存;端木宪又提到,盐引制在北境的试行很成功,可以大规模推广来解决一部分的粮草问题;耿安晧又推荐了几名将帅驰援北境……
君臣一奏一答,时间悄悄地流逝了。
皇帝揉了揉眉心,觉得一股浓浓的疲倦涌了上来,正要把众臣给打发了,就听君然忽然朗声说道:“皇上,臣自请领兵前去北境驰援!”
君然单膝跪了下去,双手抱拳,声音掷地有声。
御书房内,再次安静了下来,窗外隐约有风声传来。
皇帝瞳孔微缩,刀锋般的目光射向了君然,心底似有一条蛟龙在翻滚着,叫嚣着。
这次简王在北境出师不利,谁又知道是真败,亦或是故意,自己要是再要把君然派去,万一他们父子俩在北境拥兵自立,自己等于是把北境军以及这次驰援北境的将士拱手送给了简王父子。
君然在这个时候自请去北境,恐怕是别有私心!